一住供精彩。
次日晨,史可法再上城頭時,眼睛里全是血絲,嘴角邊也起了泡。圣堂 倒不僅是因為昨夜被俞國振譏諷了一番,他回去后好生反省,自己確實欠穩重了。身為四府分守,一身安危干系到朝廷剿賊大局,偶爾在關鍵時刻親冒矢石一次,可以振奮士氣,可賊寇甫一攻城,自己就耐不住性子往上沖,往好里說是將才不是帥才,往差里說便是個愣頭青!
枉自己讀了這么多年的圣賢書,卻還不如一個年紀只有自己一半的俞國振!
真正讓史可法一夜睡不安穩的,還是賊寇。昨夜間賊寇幾乎是每隔半個時辰就要鬧騰一次,每次都是敲鑼打鼓,弄得整個無為城都吵得無眠。
在城頭看到孫咸正卷著一個窩鋪睡得香甜,史可法心中都有些嫉妒,恨不得將他趕起來自己睡過去。
嚴覺同樣是滿眼通紅,見他與羅之梅上城,湊過來道:“昨夜賊人都是佯寬,罪員守了一夜,幸好未曾出事。”
“罷了罷了,嚴令你先去休息…”
史可法擺了擺手,有心去俞國振那邊再探探口風,可是終究還是沒有這個臉面。
好在這時,張溥一搖一擺地走了過來,史可法突然覺得此人可愛起來,他反正是沒臉沒皮的,正好和俞濟民那尖酸刻薄的人打交道。
“道鄰兄,昨夜可是被折騰苦了。”張溥笑著道:“好在我宿在俞濟民那邊,跟他學著一個法子,你看。”
他伸出手,手中兩個棉花球,他用那兩棉花球將耳朵一塞,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張溥心中極是明白,整個無為城里,就是俞國振身邊最為安全,因此他謝絕知州羅之梅的招待,死活要睡在俞國振的宿處,說是要與俞國振夜學兵法,實際上打的主意是,若是無為真有什么危險,俞國振要逃走,總得帶上他。圣堂饒是史可法覺得他這人面皮厚,卻也絕對沒有想到他打的竟然是這般如意算盤。
“天如,俞濟民今日可有什么說法?”
“哦,他說了,讓我勸道鄰兄去下棋,只等小兒輩破賊即可。”
史可法聽了這句話,心中一愣,這可是借用了淝水之戰中謝安的典故,只不過俞國振那狗嘴里如何會吐出象牙來,他說的話什么時候這樣好聽過?
再一看張溥的面色,史可法頓時明白,這番話,明顯是經過張溥改了的。
他苦笑著道:“好吧好吧,今日我就不在城上惹人生厭,恰好昨夜未曾睡好,我還是回去補一覺去…”
他當真回去補覺了,思考了一夜,他算是真正想開,這守城之事,還是交給俞國振吧,反正若是俞國振守不住,他史可法肯定更守不住。
他這一覺睡得好,醒來后摘開棉團,聽得南北二門喊殺聲正急,搜腸刮肚了好一會兒,也沒擠出一首詩,終于放棄了這雅性,遣人招來張溥,二人真的開始手談。
外頭的廝殺聲時斷時歇,二人一邊下棋一邊傾聽,一局罷后,張溥笑道:“難得,道鄰你對外真的不關心了?”
“哪有不關心的,只是軍略非我所長,還是不去自取其辱的好。”史可法嘆了口氣。
“史參議,流賊狡詐,從昨日起就猛攻南北二門,今日又是如此。”巢`縣知縣嚴覺此時又出現了:“罪員以為,其中必定有詐,東西二門才是流賊真正欲攻之所!”
他出現時的面容,比起早上更為枯槁,史可法看他這模樣,心中微有些不忍,畢竟都是讀書種子,雖然大意失了巢`縣確實有過,但此后他一直在努力試圖補救。
“嚴令,你一直未歇?”
“罪員失了巢`縣,幸得史參議未曾治罪,如何敢不戴罪立功?”嚴覺道:“罪員方才自城頭下來。”
“那依你之見,流寇會從哪里攻城?”
“東西二門,必有其一。”
史可法扔下棋子,背手起身,在院子里轉了兩圈,然后向張溥道:“天如,此事只怕又要勞煩于你。”
“愿為道鄰效勞。”張溥明白他的意思,起身笑著拱手而去。
沒有多久,他便又回了來,臉色依舊是云淡風清,一副名士作派:“幸不辱使命。”
“他如何說?”
“他說承蒙指點,險些有所疏漏,實在感激不盡。”
史可法哈哈大笑,指著張溥道:“天如,天如,你就欺我,俞濟民會這般說?讓我想想,他一定是臉上掛著那種笑,然后冷嘲熱諷…”
張溥也笑了起來,這件事情,大伙心知肚明即可,史道鄰將之揭破,終究還是城府不深啊。
若是周延儒與錢謙益,必不會如此…史可法身為東林中堅,與這些前輩們相比,差距甚大,甚至連方以智的父親方方孔炤都比不上啊。
張溥回來時已經是正午,他們吃了一頓并不豐盛的午餐,下午便又接著下棋,然后聽得人說,借著流寇攻城間細,俞國振讓城上守軍都輪休了一遍。聽得俞國振的布置井井有條,史可法不得不再稱贊道:“行陣之間,俞濟民可謂謹細了。”
一個下午,賊寇依然是自南北兩城進攻,他們攻了三四次,一日間又扔下了千余具尸體,而城上的傷亡卻不足百人。兩日激戰,滅敵過兩千,己方傷亡則只是敵人的八分之一,這讓史可法等對守住無為城有了極大的信心。
上半夜時,賊人又佯攻了兩次,見城上始終戒備森嚴,他們終于沉寂下來不再攻城。史可法也學了張溥的法子,用棉團堵著耳朵,因此睡得還算香甜。
但到了下半夜時,史可法突然被劇烈的搖晃驚醒。他睜開眼,四周已經是火把通時,火把照射下,一張宛若鬼魅的臉,帶著恐懼惶急,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
那是巢`縣令嚴覺。
史可法初時還有些恍惚,只看到嚴覺的嘴巴在飛快地張合,象是水里的魚,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很快他意識到問題之所在,掏出了耳中的棉球。
這一下,不用嚴覺說明,他也知道發生了什么。因為一聲驚雷般的炮響,從東方傳入耳中,賊寇又開始攻城了。
東方?
他猛地想起嚴覺白天的警告,心中頓時凜然。
“嚴令,賊寇攻城了?”
“賊寇攻城了,賊寇果然是從東城主攻,他們先是狂攻南北二城,守城兵丁以為又是佯攻,但發覺賊寇是真攻城,慌忙上陣,但賊寇還是聲東擊西,竟然將炮偷偷運到了東門之前,如今東門壤溝已經被填住,賊寇以炮轟門,這城,這城…守不住了!”
嚴覺說到這的時候,聲音甚是凄惶,若是他能在守無為城時立下功勞,或許可以將功贖罪,可若是無為也破了,他可就真完了。
“快去…罷了,來人,服侍我穿衣。”史可法情急之下就要向外奔去,但赤著腳走了兩步,又轉了回來:“要朝服。”
“史參議!”嚴覺急了。
“嚴令,你也換上朝服,無非一死,何懼之有?”史可法此時束手無策,能做的就只有等死,他嘆了口氣:“身為朝廷官吏,總得有官吏的體統,你這般惶急,實在有失士人本色。”
不等嚴覺回話,史可法又向旁邊侍候著的史玉道:“史玉,你對我最忠,若是賊人入了衙門,你先殺了我,休教我落入賊首,受賊人之辱,此事最為緊要,切記,切記!”
他這話說得雖然氣節凜然,可是卻將個人的氣節放在了滿城的安危之上,以為個人的氣節比這城池的存亡還要緊要。史玉卻不曾往這邊想,只是覺得自家老爺的形象瞬間無比高大,簡直可以同前朝岳武穆、文天祥相同并論。他跪了下來,連連叩頭:“老爺何至于此,如今城中尚有官兵精銳,不是還有俞國振么,他失了城,總得親率精銳護著老爺脫身,老爺又不是無為知州,又不曾有守土之責,還請留待有用之身!”
史可法卻嘆息搖頭:“朝廷養著我等官員,我等總不能都在賊寇面前落荒而逃,好歹得為朝廷存一分忠義正氣…我意已決…王定國、包文達呢?”
“那二位早不知身在何處,老爺又不是武人,為何要與城相殉?”
周圍一片哭聲,史可法倒還從容,他神色不變:“可惜,張天如不在此,嚴令,你換好衣裳,來與我手談一局吧。”
嚴覺一跺腳,他從巢`縣逃出來,身上就一套官服,哪里還有什么衣裳換,倒是不一會兒,無為州知州羅之梅也氣急敗壞地跑了來:“城破了,東門已破!”
“羅知州,你來陪我手談,朝廷待你我不薄,此時不可失了朝廷體面。”史可法安然道。
羅之梅無法,只能陪他坐在桌前,兩人下起了圍棋。史可法下子從容,羅之梅卻連棋子都拿不住,手不住地發抖,不停側耳傾聽,只聽得東門處喊殺聲震天響,卻不知那邊情形究竟如何。
終于,賈太基手下的一個差役跑了進來,這差役是羅之梅聽得消息后派去打探詳情的,回來時臉色倒是歡喜,他一進來之后便跪倒:“稟諸位老爺,賊人破了東門,但被阻在甕城,俞官人之策果然玄妙,甕城狹窄,賊人不得回旋,前不得進,后不得退,如今死傷無數!”
(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