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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官人,你說真的打得起來么?”新襄寨的九天文學)
“黃浩此人,貪財好物,狡詐多智,老將和他說清楚之后,他便知道他利用我們新襄寨替他削弱如昔峒的念頭已經被看穿了。”俞國振停下筆:“而我們留在黃茂寨子里的東西,足以讓黃茂認定,時羅峒是與我們勾結在一處,黃浩派人告訴他的,是假消息,狠狠地耍了他一把。”
“黃浩意識到如昔峒與他翻臉是必然的,那么他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在翻臉之前多占點便宜,多削弱一些如昔峒。黃茂那寨子離得他不遠,又剛被我們破過,不就是一個可以捏的軟柿子么?”俞國振笑道。
“九河他們說,黃茂那邊有安南人,還有戰象!”
“那正好,捏軟柿子捏到鐵柿子,他受了損失,更需要我們相助…怎么,老牛,你今天為何會問這些?”
齊牛沉默了一會兒,他往常一慣是什么都不問,只要小官人一聲令下,那便堅決去執行的,但這一次不同,黃茂寨子里的婦孺臨死前驚駭的面孔與無助的神情,仍然浮現在他眼前。
“小人…在想著,寨子里的婦孺。”他低聲道。
雖然他聲如蚊蚋,俞國振卻仍然聽到了,愣了一下之后,俞國振坐正身軀:“老牛,年底我要回襄安,此次回去之后,可能便要將襄安所有的婦孺都帶到新襄來。”
“是。”
“即使不帶她們來,如今在新襄寨里的,有高嬸,有小蓮,有思乙道姑。圣堂你以為…黃茂想不想攻破我們的寨子,若是他破了我們寨子,高嬸、小蓮和思乙道姑她們,會是個什么結果。”
齊牛悚然動容。
跟著俞國振之后,他們幾乎戰無不勝,即使有人敢來捋虎須,結果也必是被抽得鼻青臉腫。屢次勝利之后,齊牛幾乎忘了,萬一他們失敗,結果會是什么樣。
見齊牛臉色大變,俞國振沒有再說什么,這事情,要他自己去想明白才行。
俞國振自己很清楚,如果歷史不發生改變,對于中華來說會是一個什么后果,那種黑暗得幾乎窒息的夢,就算是到了欽州之后,偶爾也會來糾纏他。他的床頭之下,始終藏著一柄刀。
凡是阻礙他改變那悲慘歷史的,他只有一刀。
小蓮端著杯子走了進來,她見著齊牛,便橫了一眼:“老牛,你這次又讓小官人親身涉險,這筆賬,我給你記著了!”
齊牛默不作聲,俞國振知道他是個性子執拗之人,如今正在想問題,打擾不得,便拉著小蓮道:“這事原本怨我,只此一次,以后必不再犯了…對了,那位徐先生如何了?”
“癸泉子道長給徐先生主仆檢查了身體,說那位顧仆受驚過度,需要調理一番,徐先生自己倒是無礙…”
正說徐霞客,門外就傳來徐霞客的聲音:“俞公子,俞公子!”
俞國振書房外,自有模范伙的家衛值守,除了小蓮等寥寥數人,其余人要想進入,總得通報。
“請霞老進來吧。”俞國振笑道。
徐霞客一臉興奮的模樣,絲毫沒有跋山涉水同時剛經歷生死之險的疲憊,他見著俞國振,立刻道:“俞公子,你那個問題,我想明白了!”
“咦?”俞國振愣了愣:“果真?”
“對,我想明白了,為何《山海經》中所述的諸多異獸,如今都已經消失不見,為何孔子還曾見麒麟,如今也是失了蹤跡…原因我想明白了!”
“哦,霞老說說,原因到底是什么。圣堂”
“是因為滄海桑田,它們所生存之境發生了變化,而它們自己卻不能適應這變化,故此滅絕。”徐霞客興奮地掏出一個小布包,包里盡是螺殼:“我在峒人寨子里找到了這些,是夾在石縫中的,不是峒人吃剩的…原本峒人所住的群山,應是水下,地面上升,海底變成了山上,故此這些螺類便死了。同樣,《山海經》中所載之物,周圍生存之境發生了變化,有的能適應,便留存至今,有的卻無法適應,終究滅絕。”
俞國振目瞪口呆,這也可以!
“霞老…為何會想到這個?”好一會兒之后,他又問道。
“前幾日得俞公子指點,看《欽州志》中所引《杜氏通典》之文,又在峒寨中見過峒寨的風俗。據峒人自言,他們先祖原本是隨伏波將軍馬援南下的將校,后奉命鎮守于此,于是世代成為峒主頭目。當時老夫便想,原是漢種,奈何蠻習,再一細思,原因無他,所處蠻夷之地,生存之境發生了變化。由此,我再推之…”
俞國振覺得自己下巴有些不穩了。
他重視徐霞客,不僅因為他是大旅行家,更是因為他是如今讀書人中的異類,就象已經去世了的徐光啟,還有已經成為俞國振摯友的方以智,他們不僅飽讀詩書,同時對于探索自然奧秘,有著一種執著的精神。
徐霞客方才提出的觀點,簡單地說,就是八個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這也是達爾文進化論的核心,對于自然科學來說,這是劃時代的進步,將之擴展到社會學上,便是世道必進,后勝于今!
只不過,歐洲人是從自然界推演到人類社會,而徐霞客卻是從人類社會逆推到自然界,這就是兩者間傳統文化的差異之所在,比起歐洲人,中華更重視人倫與社會!
俞國振還沒有回過神來,徐霞客嘖嘖地道:“原來是如此簡單之事…也就是俞公子洞察玄機,能窺此細微。”
“這只是細微?霞老,你這可不是細微,這是天地演化之道,是萬世變遷之本!”俞國振深吸了口氣:“霞老,你所說因為身處環境變化而有些生存至今有些則滅絕之事,我用八字言就,就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不錯,不錯,果然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只此一語,就道盡天地演化之道了!”徐霞客連連點頭,俞國振這八字,確實準確地概括了他的意思。
“霞老,你記得那《杜氏通典》所說,蠻夷之習,類于我中華之上古么?”俞國振又道:“為何我中華得水土膏美之中原、江南,蠻夷則漸僻居于荒山邊遠之地,無非是我中華圣賢頻出,代代有所增進,比起蠻夷,更適應天地之變化罷了。蠻夷不變,我中華能變,故此中華進而蠻夷不進。若是我中華亦不變,則必為后來者所超越,長此而往,便如現今之蠻夷!”
說到這,俞國振聲音忍不住提高了一些:“這又是八個字,世道必進,后勝于今!”
他原本以為,就算是徐霞客這般眼光見識的人,也沒有那么容易接受他的觀點,卻不曾想,徐霞客連連點頭:“是極,是極,原本就該是如此,上古之時,刀耕火種茹毛飲血,如今只在蠻夷之處才能見到。”
俞國振再次吃驚,還不等他回應,就聽到徐霞客又說了一句:“唉,此事我原本早就該想得到,玄扈先生編《崇禎歷書》時,便有言道,今之法可更于后,后之人必勝于今者也,這不就是世道必進、后勝于今么!”
“啊…玄扈先生竟然…說過這話?”
玄扈先生,便是已經去世了的徐光啟,俞國振雖然與他也有書信往來,徐光啟甚至將自己主編的《崇禎歷書》也抄送了一份給他,但俞國振并沒有翻閱――徐光啟已經年邁,而且身居內閣學士之職,根本不可能為他所用。
但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還是小看了此時的大明讀書人!
徐光啟那句話,若不是埋沒了兩百六十年,哪里還需要嚴復來概括成“世道必進后勝于今”八字!
俞國振吸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一些,他知道自己現在在打開一扇門,打開一扇讓大明――不,是讓中華,不再因循守舊頑固不化的大門,雖然此前,已經有先賢圣哲在用力敲擊這門,甚至已經打開了這門,可是卻沒有驚動門里的人。
他要呼號,要讓門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這里有一座門。
“霞老,玄扈先生之語,與霞老的發現…何不專著一文,發在《風暴集》與《民生雜記》之上?”俞國振道:“晚輩在新襄還得過些時日才會返回,霞老就用這些天功夫,將這篇大作完成,如何?”
徐霞客聞言大喜,他此次來,原本就是兩個目的,一是游覽欽州山水,二是與俞國振商量是否能將他的游記印刷出版,現在除了這兩目的達到之外,還另有所得,而且他自己也意識到,這個發現對于儒家而言,將打開一個何等廣闊的世界觀 自陽明心學提出之后,已經有百年儒學未有大的突破了。若是這突破出自他手,哪怕只是他引發這一開端,那也將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但旋即他有些慚愧:“這可不是老夫的發現,分明是俞公子你的發現…”
“霞老這是哪里話,在峒人山寨中發現螺殼的是你還是我?探知峒人首領是馬援裨將后裔的是你還是我?記得玄扈先生話語的是你還是我?”俞國振哈哈大笑:“況且,能為霞老印此灼見,在下之名已經可以幸附騏尾了,霞老何必太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