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蓮站在碼頭前,百無聊賴地將一片片樹葉扔進水中,看著這些樹葉隨著西江水飄遠。
她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也飄遠了。
自從小官人離開之后,這個小丫頭就有些魂不守舍,總覺得失去了主心骨,雖然她象平日里一樣,每天一早便是起床晨練,早飯后溫習小官人留下的功課,到了下午則做些針線女紅家務,晚上又借著燭光溫習一會功課,然后上床睡覺——可是一本小官人編的冊子,他離開時翻到多少頁,如今小蓮還是看到多少頁。
眼睛盯著書頁上時,魂卻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
當掛著“俞”字燈籠的三明瓦大船終于出現在她視線里的時候,她興奮地跳了起來:“小官人,小官人!”
此時隔著還有老遠,她聲音又不大,雖然扯著嗓子喊,可船上的人也沒有聽見。小蓮沿著河岸向船來的方向跑去,還用力揮手,這引起了船頭人的注意,那人依稀就是二柱,他也向著這邊招起手來。
小蓮跺了跺腳,自己又不是和他招手!
終于她看到了自家小官人,他從船艙中走了出來,此時船離得稍近些了,小蓮可以看清他的面目,他似乎在笑。這讓小蓮滿心都是欣喜,這些時日的魂不守舍完全不存在了。
三明瓦船靠上了小碼頭,俞國振看著小蓮滿是笑容的臉,旅途的疲憊仿佛一掃而空:“小蓮兒,這些時日還好么?”
“還好,小官人路上辛苦了,二柱哥笨手笨腳的,哪里會照顧人,以后小官人出去,還是將奴帶著…咦!”
正絮絮念叨的小蓮兒拉住俞國振替他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然后就看到,船艙的簾子被掀起,一個梳著三丫髻的少女走了出來。小蓮兒長得清秀,在襄安是一個小美人兒,可是看到這少女時,她心中第一個念頭就是自慚形穢。
然后就生起了強烈的不安感,這少女長得如此美麗,那雙黑白透亮的靈動眼眸,更是會說話一般,小官人身邊,怎么會多出這樣的一個少女?
心念轉動中,小蓮兒臉上藏不住什么事,那笑容就僵了起來。
她是在害怕,和高家父子一樣,她也是災民,若不是俞國振收留,她不是被當成瘦馬賣到揚州,那就是成為道路旁的餓殍。她不敢想象,如果小官人身邊有了別的使女,再也用不著她了,那她該怎么辦!
“小蓮姐姐。”柳如是向著她甜甜笑了起來,比起小蓮,柳如是可要機警得多,她感覺到了小蓮那隱隱的敵意:“奴姓柳,名如是,是小官人新收的使女,今后就要聽小蓮姐姐差遣了。”
“如是…妹…姐姐…”小蓮有些慌亂地稱呼著柳如是,原本想順著柳如是稱她為妹妹,可依著年紀,似乎柳如是要大些,她換來換去,總覺得不合適,最終還是糊里糊涂地稱了她姐姐。
柳如是抿著嘴笑著,拉起了她的手:“妹妹長得真好,從蘇州府起就聽小官人說,妹妹是他最貼心的,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聽她這樣說,小蓮心中的敵意立刻就淡了,她又變得快活起來,偷偷瞧了俞國振一眼,眉開眼笑地道:“姐姐才真的好看,我剛瞧到時,還以為是畫里的人走出來了!”
俞國振看了柳如是一眼,微微笑了起來,小姑娘們的心思,他懶得去理睬,還是交給她們自己去處理吧。
俞國振這次外出前后有小半個月,因此已經到了夏末,田里的稻子都沉掂掂地垂下了頭。在一片金黃的稻浪之中,柳如是看到了一道白色的院墻,象一條玉帶,將其后的房屋隱藏起來。
院墻的大門外是一條砂石鋪成的路,整治得相當平坦,可見每日都有人專門維護。路兩旁種著各種樹苗,既有常見的桑柳樟楊,也有一些柳如是認不出的樹木。路分為兩岔,一岔通向遠處的鎮子,還有一岔則通到他們登岸的小碼頭,許是天天有人灑水的緣故,路面上稍有些濕,因此幾乎沒有揚塵。
只是掃了一眼,柳如是就喜歡上了這里,因為她知道,自己今后就要在這里生活了。
從碼頭到院門,不足百步的路程,柳如是才走了幾步,然后就聽到奇怪的口令聲,緊接著,一群少年手執白臘桿,從院子里魚貫而出,總共是十七人,分左右兩列站開。
這群少年身上穿著一模一樣的衣裳,那衣裳模樣有些怪,象是武師穿的緊身短衣,又象是紅夷穿的衣裳,但熨燙得筆挺,看上去極為爽利。
柳如是見過大明衛所官軍的操演,那與其說是操演,倒不如說是鬧劇。因此,當這一群少年無聲無息走了出來,又步伐一致地分列,隨著為首的那少年簡短口令而做出干凈利落的動作,這些讓她看得津津有味。
然后她注意到,一直跟在俞國振身后的高二柱,臉上也露出興奮激動的神情。
為首的少年正是高大柱,他喝令諸人站好之后,轉身跑到俞國振面行,猛然單拳擊胸:“官人,少年家衛十七人到齊,請指令!”
這一幕其實不是俞國振要求的,因此他們這樣做讓俞國振也有些驚訝,不過他也明白,這肯定是大柱這憨人的念頭,為了證明在他離開的這十多天里,少年家衛們沒有偷懶,所以他弄出了這樣一個儀式。
不過看到這儀式,俞國振心中還是很高興,這些少年從挑選出來開始訓練至今,也不過三個多月時間,他們就已經有了一定模樣了。
“暫歇!”他命令道。
少年們松開了一只腳,不過兩息,俞國振又下令:“立正!”
刷的一聲,少年們腳后跟同時磕在一起,那聲音整齊劃一,柳如是見了目露奇光,她側過臉看俞國振,面容中既有疑惑,也有因為新鮮刺激帶來的興奮。
“如是姐姐與我一起呆在這。”小蓮見俞國振邁步向前,柳如是似乎想跟上去,便拉住她,在她耳邊悄聲道。
這是規矩,俞國振是要檢閱,而這個時候,唯有他一人擁有這權利,其余任何人,都不能與他并行。
俞國振從隊列間穿過,來到院門口后轉過身,滿意地點了點頭:“帶了些金華火腿回來,今夜加餐。”
“哇!”
對于這些少年來說,肉食已經不是新鮮事了,雖然他們始終沒有失去對犖腥的渴望。而久有盛名的金華火腿,他們此前還未曾吃過,因此聽了俞國振的話還是很興奮。
興奮地還有俞宜勤,聽說俞國振回來了,他立刻騎了頭騾子趕來,在得到周道登已經死去的消息之后,他目瞪口呆:“國振,這、這…你不是說了,不用這等手段么?”
“他是自己嚇死的,怪不得我。”俞國振輕描淡寫地說道。
到幾百里外去嚇死一位致仕閣老,卻仿佛只是到幾里外去摘個桃子那么簡單。俞宜勤已經覺得自己對這位堂侄刮目相看了,可現在,他覺得自己的態度似乎還有些不夠…
而且一位堂堂閣老,怎么也不是沒見識的蠢老頭,怎么會給十五六歲的少年嚇死!
俞宜勤撓著頭,有些愁眉苦臉,這問題不是他能夠想明白的,他也懶得去想,現在整個俞家是一體,他便是要抽身也不可能了。
“有沒有后患?”他問道。
“二伯只管放心,不會有任何后患。”俞國振知道他在擔心什么:“周家只以為他是壽終正寢。”
他們伯侄二人對話的時候,在離襄安鎮不遠的地方,兩艘大船靠在岸邊。一個短衣漢子匆匆從襄安鎮中出來,他在岸邊招呼了聲,船頭搭出一根舷板,將他接了上去。
“卞九,你說是不是這兒?”他一上船,頓時有人嚷嚷道。
“就是這里,那賊廝鳥就是這的,襄安俞家,我已經打聽過了,那兩呆鳥所說的襄安就是這,不過,他們俞家是襄安大戶,家中養了些家丁。”
“哼,不過是一二十號僮仆,算得了什么!”那人冷笑道:“我們從蘇州府來的,可是有五十余人!”
“那伙賊廝鳥害了湯老大,弄得咱們打行在蘇州府失了面子,大伙都知道,打行在蘇州府就是靠一張面皮吃飯,沒了面子誰還理會我們!”在一片嘈雜聲中,有一個人大聲道:“冤有頭債有主,幸好那兩個呆鳥告訴了郝兄弟他們是這廬州無為襄安人。我們花了老大氣力,從蘇州府追到這窮鄉僻壤來,如今總算到了,總得給他們一個狠狠的教訓!”
“教訓?咱們跑了幾百里水路只是來給他一點教訓的?”另一人陰聲道:“費兄還是心慈手軟,咱們既然來了,自然是要取他們狗命!”
這些都是蘇州府打行中人,他們當中有小半手中都有人命,至于坑蒙拐騙敲詐勒索之類的更是沒少做,聽到要殺人,這些人也不以為意。
“諸位,諸位,話雖如此,可這畢竟不是咱們蘇州,大伙還是小心些好。”那費兄有些不快:“諸位總不愿被官府畫影圖形捉拿對吧?”
眾人哂笑起來,他們還真不太把官府放在眼里,平時他們打行欺壓良善坑蒙拐騙,官府能奈他們何?
“這亂哄哄的,成什么事!”就在這時,一個人慢吞吞地道:“都給我閉嘴!”
這人一開口,原本哄笑的打行諸人都閉住了嘴,這人站了起來,是個高大健壯的漢子,與被俞國振他們扔進河里的那騙子大哥有幾分相象,他眼中閃動著冷厲的光芒:“今夜摸進鎮子,能屠就屠,能搶就搶,那俞家不是大戶么?那正好,總不能讓諸位兄弟白白替我那不成才的哥哥報仇!”
“賀首領說的是!”聽到這一句,眾人一片哄然,眼中射出貪婪的光芒。
他們名義上是蘇州打行,可背地里還有另一個身份,那就是太湖水賊!————————分割線——————(第十五名,離十二名差三千分,全靠大伙相助了,請大伙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