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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紙上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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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宜軒的心情很有些復雜,他雖然已經無意于科舉,但功名之心卻沒有熄滅,特別是與名士結交之心就更甚。

  哪怕俞國振襲殺了水賊,他對俞國振仍然是有些瞧不起的,因為俞國振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個白身,哪里比得上他這個舉人。

  但現在,他卻要對俞國振刮目相看,甚至可以說佩服得五體投地。方以智方密之,那是何等的人物,桐城方氏乃是天下文宗,而方以智則是年輕一代中的翹楚,名聲之響亮,比起他這個鄉下的舉人可不知高出多少倍!

  自己的那位堂侄,怎么會結交到這等人物?

  俞宜軒也曾經想要去桐城拜訪,他的師友當中,頗有一些曾經在方氏求過學,可是桐城方氏的門卻沒有那么好進,俞宜軒每每自問,都覺得無論是聲望還是學問,都不夠資格。

  但現在,方家年輕一代中最杰出者,卻來到了襄安,來到了他們俞家!

  “五叔,這位便是方密之方兄,這位是我族叔宜軒公。”

  俞國振與方與智出來之后,介紹兩人相互認識,俞宜軒不敢在方以智面前擺長輩架子,搶在方以智之前施禮:“學生恩師子川公曾經在文孝公門下求學,密之大名,學生早有耳聞…”

  “文孝”是門人給方以智祖父方大鎮的私謚,俞宜軒這樣稱呼,也是為了表明自己與方家早有淵源。他說話很客氣,但帶著一股鄉間讀書人的酸味,不大對方以智的胃口,方以智可是以龍眠狂生自號,而且向來對只會讀死書的人看不上眼,因此只是看在俞國振的面子拱手寒喧。

  三人入座之后,俞宜軒年紀最長,又是俞國振長輩,因此方以智禮貌性質地與他探討了兩句經義,還不等俞宜軒思索著該怎么樣回答,他便又開始興致勃勃地向俞國振問起自然學科的問題來。

  “這些問題…”俞宜軒聽著這二人探討問題,越聽越覺得吃驚,方以智博學之名他早就聽說了,可自己家的侄子,什么時候竟然懂得這么多雜學了?

  從光有七色,到小孔成像,再到地圓學說,兩人所談的內容,俞宜軒大多都聽不大懂,可是從一問一答來看,竟然是方以智在向自己的堂侄請教問題,

  俞宜軒漸漸張大了嘴巴,看著自己侄兒的神情,從驚訝,到疑惑,再到麻木…

  確實是麻木,俞國振最近做的事情,件件都讓他驚訝,他在二哥俞宜勤面前還能裝出鎮定,可現在,他完全鎮定不起來。

  俞國振與方以智談了一整天的百科知識,要應付好奇寶寶一般的方以智,俞國振也頗花費了不少精力。到了下午,方以智提出要告辭的時候,俞國振搖了搖頭:“密之兄,我有些問題,還要與密之兄探討,怎么就要走,莫非是小弟招待不周?”

  “哪里,哪里,你還有什么問題,今日一天都是你在給我解惑了。”方以智笑著道:“讓國振賢弟都覺得麻煩的問題,想來很有趣,還請國振賢弟說說。”

  “有關分科之事,密之兄在信中提起正在撰寫物理小識一書,小弟在想,以物理稱博物常識,似乎還有些不準確,其中還有可以細分之處。比如,稼穡之術可以稱為農學,丹藥之術可以稱之為化學…”

  學科分類對于方以智來說,可是一個極有趣的事情,他此前在寫物理小識時,將自己觀察到的或者是學到的一些自然常識都羅列于其中,分類分得很粗,但現在聽俞國振這樣細分,覺得茅塞頓開,忍不住擊節贊嘆,并且對如何進行分類又提出了自己的見解,這樣直到晚飯過后,他見天色已經不適再走,只能留宿在襄安鎮中。

  第二日清晨,方以智便醒了,他洗漱完畢,騎著俞家給他備的馬兒,不急不徐地向著俞國振的院子行去。

  出了鎮子,原本泥濘的道路,因為拖來了碎石、粗砂,所以還算好走,途中可以看到早起去田里干活的農夫。遠遠的,一陣雄壯的口號聲響了起來,方以智心中一動,這應該就是俞國振在操練家丁。

  他崇拜王守仁,因此也喜好軍略,偶爾也會與家中健仆舞刀弄槍,自詡文武雙全。對俞國振帶著不到二十個少年擊殺數量更多于己的水賊,方以智在敬佩之余,也有著幾分疑問。

  然后他便看到一隊少年齊步跑了過來,他們穿著一色的服飾,腳上的皮底靴子踏在粗砂上,發出噗噗的聲音,那聲音的節奏感極強。在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抿嘴不語,雙目正視前方,只在帶隊跑的少年開口起號之后,他們才會跟著喊口號。

  十八個人罷了,但喊起口號來,卻仿佛成百上千人一樣有氣勢。而且這些面龐還有點稚嫩的少年,目光卻自信并堅定,這可是方以智在自己的家丁眼中沒有看到的。

  事實上他如果是前天之前來,這些少年的目光還不是這樣,但前天與水賊的一戰,讓這些少年見血的同時,也使得他們對自己的能力自信起來。

  方以智停下馬,看著這些少年從身邊跑了過去,他們一直跑到鎮口,然后折轉,又向回跑了過來。方以智估算了一下,這一個來回,總有七里多地。

  到了院子前時,方以智沒有急著進去,而是在院門前等著。沒有多久,少年們跑了回來,他們雖然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但沒有一個掉隊的,就連陣形都沒有散亂!

  方以智眼睛里亮了一下,如今衛所的兵丁是不堪用的,他也見過一些總兵、參將的精銳親兵,那些號稱精銳的親兵勇武過人,但論及紀律與操演,也不過與這些少年相當!

  “密之兄來得好早。”進了院子,俞國振赤著上身,正在用水搓著自己的身體,他的胸膛被搓得紅通通的。看到他身上結實的肌肉,方以智有些慚愧地低頭看了看自己,二十多歲的人,還比不上這十五六歲的少年健壯!

  “國振賢弟,你若是去邊關,我大明必定又添一名將!”

  “密之兄謬贊了。”

  “不是謬贊,我見的精銳親軍都不過如此,或許關寧鐵騎會比你這些家丁要強些…”

  “關寧鐵騎?”俞國振聽到這個詞不屑地笑了起來:“密之兄,那些屢戰屢敗的驕兵悍將就不要提了。”

  “賢弟意有不屑?”

  “朝廷每年花費的銀子,就算砸也足以將韃虜活埋了,所謂關寧鐵騎花了幾十年時間,除了浪費銀子之外還有什么戰果?年年聞失地次次聽損兵…罷了罷了,不談這個,密之兄也喜好兵事?”

  “那是自然,我最敬佩的就是陽明先生。”

  俞國振借著這由頭,開始與方以智討論軍制,他們談到一半的時候,俞宜軒又來相陪,這一次他總算能插上兩句嘴,但發覺自己的那點見解,在俞國振的軍事理念面前只是一點皮毛時,他明智地選擇了閉嘴。

  后世軍史論壇里對于古代戰役的各種思考,很多放在一這世都是振聾發聵之語,俞國振又精擅演說,一天時間便在他滔滔不絕中又過去了。

  “國振賢弟,我早上說錯了,以邊關名將比你…實在是我太小看你了,你今日說的事情,從選兵、練兵,到選將、用將,再到軍陣、器械,無所不涉及,孫子再世,南塘復生,不過如此啊!”

  “我不過是紙上談兵,哪里當得密之兄的稱贊…說到紙上談兵,其實我私下里對長平之戰,另有不同看法…”

  “哦,請國振賢弟指教。”

  “小弟以為,戰爭在短兵相接之前就已經開始,孫子所言‘廟算’,我稱之為戰略…”

  “戰略,我知道,唐時高適曾賦詩云,‘當時無戰略,此地為邊戌’,國振兄對詩詞也精熟啊。”

  俞國振臉微微一紅,他還以為“戰略”這個詞他第一個提出,方以智不愧博學多才,他才一開口對方就找到了這個詞的來歷。他沒有糾纏于此,繼續說道:“當時在戰略形勢上,趙國更迫切需要一場速戰,而秦國反倒并不急,因此趙括出長平,固然有他驕縱輕狂的一面,可也是不得不出。”

  “哦,國振賢弟為何這樣說?”

  “長平之戰時,秦已經經過商鞅變法,又吞并巴蜀,建成鄭國渠,糧粟產量天下第一,兵甲之足當時無兩,而趙國地狹人多,少平原多山地,糧食產量比不上秦國,廉頗在長平守了三年,已經將趙國拖得國力衰竭,無法再拖延下去,戰國策中載,趙國向齊國求糧,可是齊國卻不支援,而秦國雖然也已經國庫空虛,比起趙國卻還好些。因此,趙國比起秦國更迫切地需要一場速戰,趙王以趙括代廉頗,豈是只因為秦人的反間計,更是因為趙國國力已經無法支持廉頗老成持重的用兵之術!”

  這個觀點是方以智此前未曾聽說過的,細細想來,他猛地一拍桌子,嚇得俞宜軒一大跳:“說的是!”

  “趙括代廉頗之后,自然知道自己主君之意,因此輕敵冒進,而致長平之敗,所以長平失利的根本原因不在于趙括紙上談兵,而在于他不得不輕敵冒進,所以,其罪不在于趙括,而在于趙王!可笑的是,后人多嘲笑趙括紙上談兵,卻很少有人嘲笑趙王,最多也只是以用人不明來為趙王解釋,趙括死就死了,還要替趙王背上罪名啊。”

  說到這,俞國振深深看著方以智,方以智悚然一驚,原本準備再次拍案叫絕的手,卻緩緩放下了。

  這哪里說的是長平之戰,說的分明就是本朝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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