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楊元慶在河陽郡大規模肅整軍紀后,徐世績便再也沒有笑過,這是他從軍生涯的最大恥辱,當然,這個恥辱并不是楊元慶給他,而是他對將士過于寬容而最后釀成的苦酒。
在他管轄的軍隊中,竟然出現了豆子崗派和高雞泊派兩個派系,這是天下兩大亂匪中心,更重要是,他對此居然一無所知,使他深深痛恨自己的無能。
事實上,只要人群中地方就有派系,自古以來,任何一支軍隊中都會有派別,都會有利益爭奪,或許不叫豆子崗派和高雞泊派,但也會是別的名字,比如河東派和河北派等等。
幫派中自有其規矩,當幫規和軍紀發生沖突時,違紀事件自然而然就會發生,一般而言,只要不過分損害軍紀,軍中主將也會睜只眼閉只眼,不予過問。
這種軍中常識,從軍近二十年的楊元慶焉能不知?他其實不過是借題發揮,用來整肅軍紀,收斂士兵的驕慢之心。
徐世績多少也明白一點,只是他居然不知軍中幫派的存在,再加上他是一個很較真的人,眼睛里揉不得半點沙子,楊元慶對違紀事件的嚴厲處罰,便使他感到深深的恥辱和自責。
但楊元慶并不計較他的過錯,依然任命他為西路軍主將,使徐世績心中極為感動。
這次出兵弘農郡,楊元慶同樣給了他臨戰自決的權力,徐世績早憋足了一股氣。他要在這次戰役徹底翻身,洗刷他身上的恥辱。
一支兩萬人的隋軍在弘農郡北部的丘陵之間快速行軍,遠處是一望無際、高低起伏的丘陵山崗和大片茂密的森林,一座座村莊分布在丘陵之間的平原邊緣,這一帶也沒有遭受太大的兵災,人口還比較密集。
小麥已經收割結束了,田地里長滿了綠油油的水稻秧苗。不時可以看見在田地里忙碌耕作的農民,他們遠遠地抬起頭,驚訝地望著這支向西疾行的隊伍。眼中充滿憂色,難道洛陽的戰爭要波及到弘農郡了嗎?
軍隊已經過了弘農縣,正向三十里外的長淵縣方向疾行。長淵縣是唐軍一處極為重要的后勤糧草重地,囤積有大量的糧草和軍用物資。
這時,副將高子開騎馬飛奔而至,和徐世績并駕同行,他擔憂地問道:“徐將軍,總管讓我們扼守函谷關,擋住潼關的援軍,現在我們離開函谷關,轉道長淵縣,會不會有潼關援軍一路東進。造成我們有失職之罪?”
徐世績胸有成竹,淡淡道:“總管命我們守函谷關,其實并不是為了防御潼關東援之敵,總管實際上是在造勢,逼李世民軍隊西撤。只要李世民軍隊西撤,那么李靖在滎陽的壓力就會減小,沒有后顧之憂,他就能從容南下和李孝恭部作戰,實際上,我們的任務就是要把李世民軍隊吸引到弘農郡來。而不讓他南撤襄城郡。”
弘農郡和潁川郡之間相隔一個襄城郡,襄城郡位于洛陽正南方,如果李世民軍隊南撤襄城郡,就有可能和李孝恭之軍互相支援,從而造成一加一大于二的情況。
反之,如果把李世民吸引到弘農郡,那么就會使李世民和李孝恭之間失去聯系,他們各自作戰,形勢就會對隋軍有利。
高子開能理解徐世績的意思,他眉頭微微一皺,“難道李世民想不到嗎?他身邊還有那么多能人謀士,他們也想不到嗎?”
徐世績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罕見的笑容,“李世民當然想得到,他的謀士,如房玄齡、長孫無忌之流也更想得到,只是有些事情他們也身不由己。”
說到這,徐世績指著遠處的農夫又道:“前些日子正是雙搶大忙,唐軍征發的民夫都已經回家搶種水稻了,沒有人替他們搬運糧草物資,他們又不敢強征弘農郡民夫,這會激起民變,那他們該怎么辦?丟掉后勤軍糧不管,直接去襄城郡嗎?”
高子開恍然,原來如此,他想了想又道:“但是他們可以分兵,比如兩萬軍來長淵縣守糧草,其余數萬軍去襄城郡,這樣不可以嗎?”
徐世績緩緩搖頭,“這樣更危險,倘若總管的隋軍主力不理睬襄城郡之軍,集中優勢兵力殲滅長淵兩萬唐軍,你認為李世民會這樣做嗎?”
高子開張口結舌,他終于明白了,只要唐軍的后勤輜重糧草在長淵縣,李世民就不得不撤軍回弘農郡。
徐世績微微一嘆,“我覺得這是李唐的決策失誤,不該分兵圖中原,如果李孝恭大軍一開始就來支援洛陽,洛陽早就被拿下了,他們合兵一處,有近二十萬大軍,拿下洛陽,再集中兵力防御隋軍南渡,那時我們就被動了。”
其實徐世績的推測也不完全正確,因為一開始唐軍并沒有圖中原的打算,只考慮奪取洛陽,只是因為李密暴露了東遷的意圖,才使唐軍臨時起意,命李孝恭北上潁川郡。
更關鍵是,隋軍為后發制人,部署兵力極有針對性,也就制衡住了李孝恭和李世民合兵的可能。
這時,一名本地士兵指著遠處大喊:“徐將軍,你看那邊,那里就是楊家村!”
徐世績也看見了,在大約五里外有一處低緩的丘陵,丘陵上森林密布,沿著丘陵邊緣,有一座約三百余戶人家的大村莊,比起一般村莊,房屋修得整齊而有氣派,不乏高宅大戶。
徐世績頗為感概,原來這里就是總管的祖宅之地,當年權臣楊素就是從這里走出來,隋楊先祖楊忠也自詡為弘農楊氏,隋朝一代,烙上了這座楊家村的太多印記。
高子開看了半晌,低聲道:“將軍,既然路過這里,我們要不要給楊氏祠堂上一炷香?”
徐世績搖了搖頭,“總管未必愿意我們去楊氏宗族上香,算了,不要多事。”
徐世績調轉馬頭繼續前進,剛走沒多久,前面有士兵來報,“徐將軍,前面有幾名鄉人求見,為首者自稱楊氏族長。”
“請他們上前見面!”
徐世績翻身下馬,他不敢怠慢,居然是楊氏族長親自來了,這個面子他得給。
片刻,士兵帶著幾名男子快步走來,為首是一名四十余歲的中年男子,長得方面大耳,行走從容,舉手投足之間有幾分威嚴之氣,他便是弘農楊氏目前的族長楊文晉,他的從兄楊善會現在是隋朝相國。
楊文晉上前拱手笑道:“聽聞隋軍到來,弘農楊氏特備一杯水酒為將軍接風,以盡地主之誼。”
徐世績也連忙回禮道:“在下徐世績,在楚王駕前為將,路過弘農,按理應該去拜祭祠堂,只是任務緊急,所以未能前去,望族長見諒!”
“不妨!不妨!”
楊文晉勉強笑道:“只要徐將軍有這個心就行了,上不上香,其實也無所謂。”
楊家村雖為楊元慶祖地,可事實上,楊元慶從小到大,一次也沒有回來過,所以徐世績就算去上香,也找不到楊元慶的蹤跡,反而尷尬。
有士兵在路邊鋪了一張席子,徐世績和楊文晉坐下,一名家族子弟倒了一杯酒,楊文晉將酒端給徐世績,“這杯酒請徐將軍一定要喝下,算是楊家為隋軍的接風之酒。”
徐世績有些為難,他是瓦崗出身,心思很機敏,這種來路不明的酒當然不能喝,他接過酒杯笑道:“軍紀森嚴,戰時滴酒不能沾,否則是死罪,臨走前楚王殿下特地交代過,所以酒我心領了,反敬弘農楊氏。”
說完,他將酒慢慢倒在地上,將酒杯還給楊文晉,“多謝家主!”
楊文晉見他不肯飲酒,也沒有辦法,只得接過酒杯笑了笑道:“我沒有猜錯的話,將軍是去攻打長淵縣吧!”
徐世績心念一動,楊氏是弘農郡望,難道他們能給自己什么幫助嗎?
“在下正是去攻打長淵縣,家主可有什么指教?”
楊文晉呵呵一笑,“指教談不上,不過可以略助將軍一二。”
他一招手,將身后一名年輕人叫上前,對徐世績道:“此人叫張安,是我楊學中的才俊,只有十九歲,他父親張弘邦,也是楊學子弟出身,現任長淵縣丞,對唐軍的后勤物資倉庫了如指掌。”
徐世績頓時明白了,他心中大喜,連忙拱手謝道:“多謝家主相助。”
“呵呵!不用客氣。”
楊文晉眼睛笑成一條縫,他自有打算,楊元慶至今還沒有來過弘農楊氏,他希望楊元慶能回來看一看,就算不是正式祭祖,但私下回來一趟,對楊氏家族也將是極大的激勵,對弘農楊氏的重振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
今天他幫隋軍一次,這位徐將軍必然會告訴楊元慶,那楊元慶會不會承這個人情,來一趟楊家村呢?
楊文晉心中有想法,便對年輕人張安道:“還不快給徐將軍見禮?”
張安連忙上前躬身施禮,“學生張安,早聞徐將軍威名,愿為隋軍效命!”
徐世績見他相貌俊朗,顯得十分精明能干,心中也喜歡,連忙道:“張少郎不必多禮,這次還要煩請少郎幫助隋軍。”
“張安愿全力相助,請將軍安排。”
楊文晉告辭離去,徐世績找來一名得力手下,寫了一封信給他,囑咐道:“你喬裝隨從,跟張少郎去長淵縣見他父親,替我把信交給他。”
“卑職遵令!”
手下帶著張安走了,徐世績又下令道:“全軍停止前進,就地休息!”
有了張安這條路子,徐世績便有了新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