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隊離開蒲津渡口,一路北上,在汾口鎮進入了汾水,此時船只是逆流而行,兩岸需要拉纖,數百人畜拉動著兩千石的樓船緩緩向北而行,這一次楊元慶并沒有走陸路,而是走水路,他是要親自考察汾水的航運價值。
楊元慶一直有一種想法,通過水路將豐州和太原聯系起來,現在的做法是將糧食運到離石郡黃河渡口,再利用畜力運到太原,為此,在離石郡渡口旁建立了巨大的物資倉庫群,包括糧倉,派重兵把守,他在豐州積攢的數十萬石糧食,到現在還沒有運完。
他也曾經考慮開鑿一條人工運河,從離石郡到西河郡,將黃河和汾水聯系起來,但中間呂梁山山勢連綿,雄偉陡峻,使他的想法無法實現,上個月,豐州河道轉運使孟著元嘗試著運一萬石糧食從豐州運到河津,又從河津沿汾水溯流北上,最終順利抵達了太原。
這件事轟動一時,雖然多走了千余里路程,但也是一種大膽的嘗試,不過這個方案也有繁瑣之處,原因是龍門壺口需要旱地行舟,要重新卸貨裝船,但比起畜力翻越呂梁山,行走數百里運到太原卻要便利得多,只是路程繞遠,時間上多耗大半個月。
這個方案需要多次運輸,待條件完全成熟后,才能批準,不過這個方案卻給了楊元慶一個巨大的啟示,那就是汾水也能行舟,那么將來他的軍隊及物資進軍中原,便可以走汾水到黃河,不用再耗費千萬畜力艱難運輸。
隋唐時的汾水水面寬闊,水量充足,和今天的漢水相仿,是一條貫穿河東南北的水路大動脈,春秋晉國便是因它而興盛,今天楊元慶刻意走汾水北上,就是想親自嘗試這條晉中黃金水道。古諺云,‘汾水清,晉中興’,說的就是水路運輸的興盛,可以將整個河東經濟帶動起來。
數日后,船隊進入了昭余澤,這里又叫九澤,是平遙、介休、文水、祁縣之間的一片大湖。這一帶湖面刮起西南風。船只紛紛掛上風帆,船帆鼓起,船只在湖面中航行。
楊芳馨孤身站在船頭。長長的睫毛下,如深潭般的雙眸凝視著波光浩淼的湖面,經過近十天的航行。她的情緒已經完全平靜了,漸漸接受了現實,雖然北隋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隋朝,但畢竟要比任何一個政權都要接近隋朝。
她就像一只獨孤的天鵝,總喜歡一個人獨處,思索,有時一整天也不說一句話。
“在想什么?”不知什么時候,楊元慶出現在她身邊,也同樣望著湖面。臉上帶著柔和的笑容。
在前些天,當楊元慶出現在她身旁時,她會默默地轉身離去,給他冷淡和漠視,但今天她沒有離去,雙眸在竹笠的陰影中顯得格外的朦朧,表情令人難以揣測。今天她破天荒地沒有戴薄紗覆面。
楊元慶也是第一次看見了她的真實容顏,他從側面看到的是一張精致絕倫的臉龐,肌膚晶瑩如玉,長長的睫毛輕輕合攏,如深潭般的大眼睛里有一種夢幻般的神情。挺直而小巧的鼻梁,的紅唇描出一道精美的弧線。這個一個美奐絕倫的少女,盡管還略有一點青澀,但她已經長成了絕世的美貌。
“我在想,這面湖水千百年后會變成什么樣?是否還會和今天一樣的清澈湛藍?”
楊芳馨聲音很平靜,平靜得仿佛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沒有任何情緒,她在盡力給自己披上一層保護衣,不讓任何人看透她的心思,她已經漸漸從保護容貌變成了保護心靈。
“我知道,千年后,這面湖水已經消失,變成了桑田。”
楊元慶微微笑了笑,回頭注視著她,正好楊芳馨也回頭望來,她終于沒有掩飾住內心的驚訝,從她美麗的眼睛里流露出來,仿佛在問楊元慶,你怎么會知道?
“這就像大地上的一顆眼淚,它總有干涸的一天。”楊元慶淡淡道。
‘大地上的一顆眼淚’,楊芳馨低低念了兩遍,雙眸更加朦朧,這句話讓她感到了一種凄涼之美。
“回太原后,你愿意住在晉陽宮,還是想住我府上?”楊元慶又柔聲問她。
“我也不知道!”
楊芳馨低低嘆息一聲,她不想再住深宮,但也不想住楊元慶府上,但她很聰明,她知道楊元慶雖是來問她,但實際上他已經決定好了。
“我身不由己,由你決定吧!”
楊元慶點點頭,“那就住我府上,由你的阿姊來照顧你。”
“我的阿姊?”
楊芳馨愣住了,她疑惑地望著楊元慶,“你說的是誰?”
“從前的義成公主,你還記得嗎?”
楊芳馨渾身一震,一雙大眼睛瞪圓了,不可思議地望著楊元慶,“父皇不是說她....死了嗎?”
“義成公主是死了,但楊佩華沒有死,她已改名為江佩華,回太原你就會見到她。”
楊元慶笑了笑,又關切地對她道:“湖面風很大,回船艙去吧!”
他轉身向自己船艙走去,楊芳馨回頭注視著楊元慶的背影走遠,她忽然發現,他的心中并不是只有鐵血,也有溫情和淚水。
又過了三天,船隊終于抵達了太原,太原城外新修的汾水碼頭上早已是人山人海,除了杜如晦還在河東郡安排接收將士家屬外,其余四名相國全部來到碼頭上迎接.除了官員,還有出征將士的家人,他們全部都趕到碼頭迎接自己親人的歸來。
“來了!來了!”
有人看見了遠方駛來的黑瞳瞳的船隊,大聲叫喊,人群頓時激動起來,早已準備好的鼓聲手開始敲鑼打鼓,鑼鼓聲聲,載歌載舞。
在熱鬧歡快的鑼鼓聲中,第一艘樓船緩緩靠岸,繩索捆上鐵樁,舷板搭上了碼頭,兩隊士兵先走下大船。在碼頭上列隊清障,楊元慶在數百名親兵的護衛下,也走下了大船,這時裴矩、蘇威、崔君素和王緒四名相國一起迎了上來。
“歡迎總管凱旋歸來!”
“總管一路辛苦了。”
楊元慶也拱手向四名相國回禮笑道:“前方作戰,還需要后方穩定,各位相國穩定朝局,支援后勤,前方將士才能取勝。這是所有人的功勞。”
蘇威捋須笑道:“朝廷中也積下了不少重要的軍國政務等總管回來批準。我們天天盼,終于回來了。”
楊元慶呵呵一笑,“我明白蘇相國的意思。就是不準我休息,明天就要上朝干活。”
眾人皆大笑起來,裴矩道:“怎么能不給總管休息。但也不能太長,最多三天,我們都算好了,總管一路坐船回來,本來就是休息,在船上十天,加上休息三天,一共十天,足夠了。”
“裴相國什么時候改行做商人了?”
楊元慶的幽默再次引來一陣笑聲。楊元慶又問:“秋試準備得如何了?”
這是他一路最關心的事情,朝廷和地方官府的官員普遍不足,急需補充新鮮血液,本來準備明年春天舉行的科舉,楊元慶準備提前到今年秋天,在太原舉行。
這次秋試由吏部和禮部共同舉行,吏部尚書崔君素連忙上前道:“秋試各項準備都已完成。就等總管回來開鑼考試。”
楊元慶點點頭,“那就三天后舉行。”
這時,丹陽公主楊芳馨從船上走下來,裴矩和蘇威都認識她,他們激動得老淚縱橫。一起上前跪下,“老臣裴矩、蘇威參見公主殿下!”
楊芳馨見到了從前父皇所信賴的舊臣。她的淚水也涌了出來,她向大家回禮,哽咽著聲音道:“各位大臣請起,丹陽承受不起大家的重禮。”
“圣上已經仙去,請公主殿下保重鳳體,太原就是公主殿下的家,這里依然是大隋,請公主殿下安心在這里住下,有我們老臣在,沒有人能傷害到公主殿下。”
“丹陽多謝各位大臣的愛護!”
裴矩將楊元慶悄悄拉到一旁,低聲問:“公主殿下也住晉陽宮嗎?”
楊元慶搖搖頭,“晉陽宮太冷清了,她會很難過,我準備把她收養在我府上,交給王妃和江側妃照顧,我會視她為妹,這樣對她更好。”
其實裴矩也知道楊元慶的側妃就是從前的義成公主,幾個相國也知曉,只是大家都裝糊涂,這也好,江側妃是丹陽公主之姊,由她來照顧,最為合適。
“那她幾時去見圣上?”
“我先帶她去我府上安頓下來,明天一早,我親自帶她去見圣上。”
“好吧!我去其他相國說一聲,公主今天就暫時不去晉陽宮了。”
碼頭上和官員們的見面足足耗去了半個時辰,隨著眾臣們離去,楊元慶才終于有機會見到自己家人,在碼頭一角停了幾輛馬車,也被親兵護衛著,一輛寬大的馬車里坐著楚王妃裴敏秋和側妃江佩華,楊元慶事先已寫了信,裴敏秋特地安排江佩華和她同來。
楊元慶雖然被封為楚王,但他的妻妾卻是按照東宮的儀禮封內官,裴敏秋被封為太子正妃,側妃兩人,張出塵和江佩華被封為正三品良娣,阿史那思朵被封為正四品良媛,其余幾人則被封為五品承徽,長子楊寧被封為馬邑郡王,長女楊冰被封為西河郡主,其余子女都被封為郡王和郡主。
楊元慶帶著楊芳馨來到馬車前,楊芳馨呆呆地望著江佩華,她終于認出,這就是從前的義成公主,她最后一次見到她時,只有六歲,依稀還有一點印象,她眼睛紅了起來,嘴唇動了動,喚道:“阿姊!”
江佩華的眼睛也紅了起來,向她伸出了雙臂,楊芳馨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感情,淚水奪眶而出,“阿姊!”她大喊一聲,撲進她懷中,姐妹二人抱頭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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