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元慶手上竟是一團晶瑩剔透的雪球,冰冰涼涼,冒著絲絲冷氣,冰兒眼睛一亮,迅速爬了過來,伸手便抓,稚嫩的小聲音嬌嚷道:“給冰兒!”
但出塵的手更快,一伸手便將雪團從楊元慶手中奪走,扔到一邊,埋怨楊元慶道:“這么冰冷的東西不能給她玩!”
冰兒見母親把雪團扔了,小嘴咧了咧,頓時嚎啕大哭起來,楊元慶連忙將女兒抱在懷中,連聲哄她,“爹爹再給冰兒捏一個。”
裴敏秋無奈地嘆口氣,對楊元慶道:“元慶,她畢竟才一歲,還小,不要給她玩這些冰雪,一旦病了可不得了。”
“這有什么關系,我一兩歲時不是照玩不誤?”
楊元慶有些不滿,又對出塵道:“你兩歲時還光著腳在雪地里跑,也沒見你生病,我又不是帶她出去玩,在屋里玩個雪團也不行,我可不希望我的女兒變得這般嬌氣。”
楊元慶有點生氣地把冰兒放在床上,又出去捏了個小雪團進來,遞給了女兒,“爹爹給你玩!”
裴敏秋和出塵對望一眼,皆苦笑著搖了搖頭,兩人都了解楊元慶的脾氣,一旦牛勁上來,誰也拿他無可奈何。
冰兒接過雪團,立刻破涕為笑,玩了起來,她嘻嘻一笑,小手一扔,雪團正好砸在楊元慶的鼻子上,一下子碎裂開了,她歡喜得直拍掌,咯咯直笑,屋子里的人見楊元慶鼻尖上堆著雪點,模樣兒狼狽,都忍不住捂嘴笑了起來。
楊元慶哭笑不得,擦去鼻尖上的雪,將女兒抱起來,在她脖子上用硬硬的胡茬子戳了兩下,“你這個小調皮,竟敢戲弄爹爹,讓你知道爹爹的厲害!”
冰兒怕癢,脖子縮成一團,快樂得尖叫起來。
這時,管家婆出現在門口,見老爺正和女兒玩耍,她欲言又止,裴敏秋目光一瞥,走出來問道:“什么事?”
“夫人,是楊府來人了,還有拜帖。”
裴敏秋接過拜帖,不由嚇了一跳,上面寫著‘義陽太守楊玄獎’,這是元慶的二叔來了,她看了一眼楊元慶,低聲叫他道:“元慶!”
楊元慶放下女兒,走出來問:“什么事?”
“你二叔來了,在客堂等候。”裴敏秋將拜帖遞給他。
楊元慶接過拜帖,楊家來人在他意料之中,他點點頭,“我去見見他!”
“夫君,要我陪你去嗎?”
“不用!”
楊元慶指了指屋里,意思是讓她陪出塵母女,他正要走出去,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伸手將敏秋拉到院中。
敏秋見丈夫要附耳對她說什么,不由笑道:“夫君,什么事?”
楊元慶靠近她耳朵,卻笑著在她臉上輕輕一吻,轉身便快步去了。
“你簡直胡鬧!”
敏秋嬌嗔地斥他一句,卻掩飾不住眼中的喜悅,丈夫并沒有因為出塵的到來而冷落她,剛才因為楊元慶忽視她而心中生出的一絲失落,又隨著楊元慶這一吻而消失無蹤了。
裴敏秋走回屋子,出塵正將冰兒抱在懷中,問道:“元慶有客人嗎?”
“是他二叔,楊家人。”
裴敏秋嘆了口氣,“沒見過這么冷淡的家族親情,父親、正母、兄長、叔父都在,可就像形同陌路一樣,到現在我都沒進過楊府一步,更沒有見過楊家人。”
出塵卻冷笑一聲道:“這一點都不奇怪,楊家人重嫡輕庶,容不下元慶,還有他那個所謂正母,心腸歹毒,從小就恨不得把元慶餓死才好,元慶為什么才十歲就要從軍,說到底還是被楊府逼的,我是看透這個家族了,一個個庸庸碌碌,嫉賢妒能,不知進取,整天生活在祖上留下的光環中,現在元慶當大官了,他們便跑來想拉他回去,可當初他們趕人時怎么就那樣斬釘截鐵?這樣的家族,只會令人不齒!”
裴敏秋愕然,從出塵的語氣中,她聽出出塵對楊家的一絲深深的怨恨,沉默片刻,她小心翼翼問道:“你還恨楊家嗎?”
出塵搖了搖頭道:“小時候恨過,恨他們殺死我父親,把我和母親賣為奴隸,甚至要逼我母親嫁給一個齷蹉的男人,現在我對他們已經恨不起了,不值得我恨,畢竟有失必有得,我在那里認識了元慶,還學了一身武藝。”
“出塵,元慶說你武藝很高,是嗎?”敏秋好奇地問道。
“都是小巧之武,和他比起來,上不得臺面。”
說到這里,出塵心中也涌起一絲調皮之意,她從頭發上拔下一支金釵,輕輕一彈,金釵如閃電般射出,正射中門簾上的繩索,‘嘩啦!’一聲,整扇門簾都墜落在地上,把敏秋和兩個丫鬟都著實嚇了一大跳。
出塵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該在敏秋面前賣弄武藝,連忙歉然道:“敏秋,很抱歉了!”
裴敏秋卻嫣然一笑,“等元慶出京,我要和你住在一起,至少我心里就不害怕了。”
客堂內,桌上的茶已經涼了,茶碗一點也沒有碰過,楊玄獎正背著手來回踱步,他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今天此行能否完成大哥交給他的任務。
楊玄獎在今年年初調任義陽太守,這次是回京過年,同時也準備明年年初的述職,這是楊廣在去年發布的旨意,天下各郡主官新年過后皆要回京述職。
楊玄獎是楊家中唯一和楊元慶關系不錯的兩個人之一,還有一個是楊巍,昨天楊家特地召開了家族會議,一致同意廢除四年前對楊元慶的處罰,承認他是楊家族人,也承認當年對他的處罰不公,在昨天族會上,楊家族人一致將這個任務交給了楊玄獎,因為當年他是唯一一個反對者。
楊玄獎心中暗暗嘆了口氣,他還記得自己當年在族會上說過的話,‘你們總有一天會為這個決定后悔!’時隔四年,這一天終于到來了,但最后出來收拾殘局卻是他?
楊玄獎心中又恨又無可奈何,這是家族的決定,他只能服從。
“二叔,好久不見了!”
身后傳來了楊元慶低沉的聲音,楊玄獎一回頭,只見楊元慶出現在門口,依然和從前一般高大威猛,但楊玄獎還是感到他和從前不同了,最明顯是嘴唇上留了硬硬的胡茬,給人一種強硬冷肅之感,而且他的目光再沒有從前那般銳利,而是變得深不可測,楊玄獎和他對視時,竟感到一陣陣的心悸。
真正的可怕并不是大吼大叫,而是無聲無息。
楊玄獎苦笑一下道:“上一次見到你是大業二年,這一晃就是兩年多了。”
楊元慶笑了笑,一擺手,“二叔請坐!”
楊元慶臉上露出的笑容和稱他為二叔,使楊玄獎心中稍安,他坐了下來,一名丫鬟端來兩碗熱茶,放在桌上。
楊玄獎取出一只紅色信封,放在桌上,推給了楊元慶笑道:“你成婚時,我不在京城,也沒有及時慶賀,真是抱歉,這是賀儀。”
楊元慶瞥了一眼信封,淡淡笑道:“這是二叔的賀儀嗎?”
楊玄獎臉上露出一絲尷尬之色,他本想打個馬虎眼混過去,不料還是瞞不過楊元慶的精明,他只得無奈道:“這是楊府給你的賀儀,每個楊家子弟都有,楊巍也有,和你一樣,并沒有特殊。”
“如果是二叔給的賀儀,我會收下,如果是父親給的賀儀,或許我也會收下,可楊府的賀儀”
楊元慶搖了搖頭,把信封推了回去,“很抱歉,我不收!”
楊玄獎臉色一變,他剛要說話,楊元慶搶過了話頭,笑道:“這次從江都回來,我特地繞道竟陵郡給母親掃墓,離二叔的義陽郡不遠,早知道,我就順道去看看二叔,感覺荊楚一帶不錯,不愧是魚米之鄉,要比中原富饒,不過就是人口沒有中原稠密。”
楊玄獎知道他不想談家族之事,但有些事,他必須要說,他沒有接著楊元慶的話題,而是沉吟一下道:“元慶,你再過幾天就弱冠了吧!”
“如果二叔想留京城,我可以想辦法把二叔調回來,如何?”
兩人一個說東,一個講西,各說各的話,楊玄獎笑了笑道:“弱冠需要由父親為你取‘字’,還要祭祖,怎么樣,回一趟楊府吧!楊府的家廟專為你開。”
楊玄獎見楊元慶沒有作聲,心中又燃起一線希望,誠懇道:“當年把你除籍確實是楊家錯了,大家都已認識到了這個錯誤,愿意向你當面賠罪,元慶,你在外畢竟是一個人,如果有家族支持你,你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有力量可用,楊府的財力絕對會讓你驚訝。”
楊元慶冷笑了一聲,“我倒沒覺得楊府多有財力,連一千畝土地都要斤斤計較的家族,我實在想不到它會有多么豪富?”
楊玄獎臉一紅,連忙道:“那個不是財力問題,而是家族規矩,先嫡后庶,所以大家一時想不通,現在楊家愿意為你加一條特別族規,特別優秀的庶子,可視同嫡出。”
楊元慶搖了搖頭,“看來楊家還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危機的根源所在,將來楊巍也將成為大將軍,可是現在楊家連一棟小宅都舍不得給他,是不是非要等他成為大將軍后,楊家才知道后悔?”
楊玄獎沉默了,他很清楚楊元慶說到了楊家衰弱的病根,可這不是他能改變,他一時無言以對。
楊元慶瞥了他一眼,又笑了笑道:“我給二叔說一件事,就發生在今天上午我面圣時,圣上已經賜我字,‘虎卿’,從今以后,二叔也可以叫我楊虎卿,另外正月初一,我自會祭祀祖父之靈,就不用再回楊府了。”
楊玄獎心中一沉,他明白了,不由咬牙道:“原來是皇帝!”
“不!不僅僅是皇帝問題,而是楊家根本就沒有考慮清楚,以我現在的官職爵位,楊家將置我于何地?”
楊元慶淡淡一笑,“是當族長繼承人嗎?還是只做一塊掛在楊府大門口的光鮮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