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聲云板叩響,觀戰的數千賓客霎時間安靜下來,緊接著馬蹄聲響起,三名騎士風馳電掣般奔來,在夜風中,三名射手個個身姿矯健,英氣勃勃,引來四周一片贊嘆。
隋和突厥之間的比箭已經經歷過多次,雖然這次是夜箭,和以往略有不同,但主要規則卻不變。
距離是六十步,時間上也有要求,必須在六十響鼓聲中將一壺三十支箭射完,另外必須是騎射,三名騎手必須在十余丈寬的距離內來回騎馬奔跑十趟,如果奔跑的趟數不足,就立刻判輸,無論后面的成績如何。
但最令人緊張的是三人同時射箭,也就是說,將有三匹馬同時在十幾丈寬的距離內來回奔馳,很可能會形成互相干擾的局面。
如果在規定的時間和規定的距離內射完三十支箭,那最后就是比較射箭成績。
六十步外放著九張大桌子,三張一拼,各自相距五丈,在桌上點了五十支香,不管用什么技巧,是一箭掃光也好,還是一支一支射滅也好,最后以依舊燃燒的香論成績,誰的香點燃得最少,誰就獲勝。
‘當!’又一聲云板叩響,三名箭手已經到出發點上,三匹戰馬精神抖擻,躍躍欲試。
楊元慶手執強弓,目光斜睨一眼另外兩名競爭者,突厥箭手身著傳統的突厥白袍,頭戴脫渾帽,前后戴有皮甲,革帶束腰,他是黠嘎斯人,黠嘎斯也就是漢朝的堅昆。他們自稱是李陵后代,每個人都涂著黑面,但實際上他們是白種人,眼睛碧藍,不少女人還是金發,黠嘎斯人極善騎射,尤其擅長夜間作戰。
這名少年勇士叫阿拉圖,身材壯實。目光堅毅,他是黠嘎斯人的天才神箭手,五歲便能參與獵熊,有著非凡的勇氣,在突厥比箭大賽中。他以一百箭一百中的成績奪下第一,而第二名烏圖只有一百箭八十中,不過金冠卻不屬于阿拉圖,他的身份只是一名箭奴,沒有資格和突厥人并駕爭雄。
此刻,阿拉圖緊咬嘴唇,手執一副隋朝的一石弓,銳利的目光盯著六十步外的一片火紅色亮點。
蓋蘇文依然保持著他冷漠的目光。既不傲慢,也不熱情,就像一具沒有生命的石像,只有他握住弓箭的手在微微發力,感覺得出他內心的期待。
楊元慶的目光落在蓋蘇文的長弓上,那是一把黑色騎弓,弓臂長六尺,弦細如絲。在大殿方向隱隱傳來的一線微光中,他的弓臂閃爍著一層淡淡的玉色的晶瑩。
這把弓至少在兩石以上,蓋蘇文已經脫去黑色外袍,露出一身細鱗甲緊身武士鎧,兩膀寬闊,雙手修長,仿佛有千斤之力。
‘這是一個有著絕世武功的勁敵!’楊元慶暗暗思忖。
一名侍衛騎馬奔來。大喊:“三名箭手,聽三聲鼓響后開始!”
“咚!”第一聲悶鼓敲響,阿拉圖不懂漢語,他縱馬要奔馳,卻被楊元慶一把拉住。阿拉圖一驚,他立刻反應過來,勒住了戰馬。
“咚!”第二聲悶鼓敲響,圍觀賓客感覺到一種低沉的殺氣,開始緩緩后退,十幾名執盾侍衛將楊廣團團圍住,這種氣氛令他們有些不安。
“咚!”隨著第三聲悶鼓響起,緊接著另一種帶有金屬聲的勁鼓開始敲響,‘咚!咚!咚!咚’
這是真正的比賽鼓聲,三人同時一聲大吼,一縱戰馬飛馳而出,三支箭如閃電般同時射出,呼嘯著向三片火光射去,五十支燃香分三排插在桌上,香與香之間相隔半尺,這里面有一點訣竅,越是開始越是容易射滅。
三座燃香桌距離賓客們頗遠,大部分人幾乎都看不出什么名堂,但賓客中間也有不少武藝高強者,他們看得很清楚,三名箭手的第一箭射出,他們各自的香桌立刻出現了變化,兩邊桌上各熄滅了三支香,而中間楊元慶那一桌卻熄滅了兩排六支香,引來眾人一片驚呼。
長孫晟半蹲在楊廣身邊,低聲給楊廣解釋第一箭的戰況,“突厥和高句麗各射一箭,精準異常,都是一箭射滅一列三支香。”
“那我們呢?”
楊廣有些緊張地問,雖說這是比賽助酒興,可真的比試起來,就開始事關國之榮耀,楊廣怎么可能不在意勝負,怎么可能一笑了之,開皇二十年,賀若弼就是因為比箭戰勝突厥箭手,使他免除了死罪,楊堅開始重新重用他,由此可見比箭在帝王心中的重要性。
長孫晟有些激動道:“陛下,楊元慶第一箭竟然是射出雙箭,雙箭滅六支香,技高一籌。”
“好!”楊廣興奮得一拍掌,“果然是箭術超群!”
“陛下!第四箭射出了,高句麗也射出了雙箭,楊元慶卻改單箭,現在仍舊領先三香。”
“為什么要改?”楊廣急道。
“陛下,因為他們只準射一壺箭!”
楊廣醒悟,又緊張地向賽場上望去,賽場四周驚呼聲此起彼伏,賽程已過半,競爭開始進入白熱化。
“咚!咚!咚!”鼓聲依舊在不緊不慢地敲響,已經敲到三十七下,賽場上三名射手都已奔跑六趟,楊元慶的戰馬是達頭的坐騎,是一匹大宛汗血寶馬,號稱馬中之王,不僅速度快,而且在轉彎調頭時異常靈巧,優勢已經顯露,他領先其他兩人三個馬身,射箭沒有了阻礙,更加從容,他已射出二十支箭,桌上的燃香還剩十支,這個時候不能用雙箭,他只要保持住穩定,一箭一支香,便可最后射滅全部香。
他動作快疾,從肩后箭壺中抽出一支箭,雙腿控馬,腰部發力。戰馬猛地調頭,這一瞬間,他擰身拉弓,箭脫弦而出,疾快如飛,最邊上一支香頭火‘噗!’地熄滅了 在楊元慶身后,雖然阿拉圖的馬匹不是最好,但他的控馬技術卻是三人最高超。他的箭法也天賦生成,雖未像楊元慶那樣筑基練武,卻同樣目光敏銳,箭無虛發,他不會雙箭。已射出十八支箭,他桌上的香火還剩十二支在燃燒。
在阿拉圖的半個馬身后便是蓋蘇文,蓋蘇文的戰馬純白,四肢修長強健,無一根雜毛,也是千里挑一的寶馬良駒,是淵氏家族用兩萬只羊從契丹人換來,被蓋蘇文視為無價之寶。
蓋蘇文同樣也有天生的練武天賦。他的家族財力雄厚,在他五歲時便送他到中原拜名師習武,筑基打得非常深厚,十四歲便練就一身超凡絕倫的武功,箭法更加出眾,此時蓋蘇文的箭壺里還剩十支箭,他的香頭火還剩十個亮點,成績和楊元慶并駕齊驅。他也并不急,他們還有三趟半,二十聲鼓點,足以讓他把桌上剩余的十支香全部射滅。
比箭已經到了后期,三人的成績幾乎都是一致,只是阿拉圖比他們少射了兩箭,但時間還有充裕。這時,阿拉圖張弓搭箭,瞄準了右邊的最后一支香,他的感覺越來越好,這一箭他有足夠的把握。
可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蓋蘇文的靴底忽然露出一截一寸長的利刃,他動作疾快,猛地踢中了阿拉圖戰馬的后腿,頓時血光迸出,戰馬一聲慘嘶,后腿失去勁力,使阿拉圖身子一晃,他的箭同時射出,箭擦香而過,十一只香頭火依然亮著,可阿拉圖只剩下十支箭。
四周賓客一片驚呼,楊廣沒看出問題,急問長孫晟,“怎么回事?”
長孫晟帶著惋惜地嘆了口氣,“阿拉圖最關鍵的一箭射偏了。”
身后染干重重一拳砸在坐榻上,他心里明白,這次比賽他們輸了,楊元慶和蓋蘇文都不可能再失誤,阿拉圖追不回來了。
四周寂靜無聲,只聽見馬蹄聲在賽場上奔響,每個心中都緊張起來,最后就是楊元慶和蓋蘇文之爭,是大隋還是高句麗,奪下這場比武的勝利。
賽場上,阿拉圖從馬腿上摸到了一手血,他滿懷仇恨地盯著已超越他的蓋蘇文,他忽然一咬牙,又抽出一支箭,拉弓射向香頭之火,箭如疾雨,一只香頭應聲而滅,他的意志堅韌無比,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他咬緊牙關,加快速度,一箭一箭地追趕。
‘咚!咚!咚!’鼓聲已經敲到五十五下,他們還剩最后一趟,將沖刺最后十幾丈的距離,然后結束比賽。
楊元慶只剩下兩支箭,對面他的桌上也只剩兩支香頭火,還有五聲鼓響,十丈的距離,此時他的額頭已微微見汗,三十支箭對他心志磨練,使他儼如進入一條漫長的黑暗隧道,前方已經看見洞口,一線光明顯露,只差最后一步了。
蓋蘇文離他一匹半馬身,他剛剛射出一箭,射滅一只香頭火,他也只剩下兩箭,兩只香頭火亮著,他同樣也是渾身大汗,心力憔悴,已竭盡全力。
阿拉圖也同時只剩兩支箭,可讓他絕望的是,他還有三只香頭火亮著,他明白,他已經輸了,可是這不是他的箭法落后,他憤怒的目光再一次射向蓋蘇文,他目光比箭還要銳利,還要強勁。
‘咚!’第五十六下鼓聲敲響,楊元慶抽箭搭弦,猛地拉開,黑暗中,那兩顆亮點他看得清清楚楚,在邊塞,他每天晚上都要射出五百支箭,三年來從無間斷,打造出了他堅韌無比的定力和千發千中的箭術。
‘咚!’楊元慶的箭脫弦而出,比他慢一拍,蓋蘇文和阿拉圖的倒數第二支箭也同時射出,三支箭一前兩后在空中疾飛,三支香頭火也‘噗’地先后熄滅。
還有最后一箭了,楊廣看了染干一眼,有些惋惜地搖了搖頭,他又轉身對淵太祚笑道:“看來我們還得再比一次。”
“可以!高句麗愿聽從陛下安排。”
淵太祚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他的兒子沒有讓他失望,高句麗已能和大隋并駕齊驅。
“咚!”這是第五十九聲鼓聲敲響,此時楊元慶離前方終點只剩下三丈,他不慌不忙抽出最后一支箭,拉弓如滿月,箭去似流星,一支箭像賦予了生命一般,向最后一支香頭火撲去,箭身擦過火點,隨即熄滅了,楊元慶的三張桌子一片黑暗,再無一點亮色。
四周掌聲如雷,歡呼聲四起,就連那些女人家眷也看出來,大隋的勇士已完全射滅了香火。
蓋蘇文得意地冷笑一聲,這是今晚他的第一次笑,他的最后一箭也脫弦而出,直撲最后一只香頭火,就在他射出的同一時刻,阿拉圖的最后一支箭也同時射出了,兩支箭并駕齊驅,但箭與箭的距離卻越來越近越來越小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微的聲響,兩支箭消失了,四周變得寂靜無聲,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蓋蘇文桌上的最后一只香頭火依舊亮著,而阿拉圖桌上的最后兩只香頭火也同樣亮著,最后一箭,他們雙方都沒有射中。
蓋蘇文驀地回頭,怒視阿拉圖,阿拉圖卻冷哼一聲,丟下一句突厥語,揚長而去,楊元慶卻聽懂這句話突厥語,這是一句突厥諺語。
‘草原上的雄鷹絕不會把仇恨帶回巢穴!’
“咚!”第六十聲鼓敲響了,比賽結束。
一名侍衛奔到臺階前大聲高喊:“射箭比武,大隋以一箭勝出!”
四周頓時一片歡呼,楊廣高興得仰頭大笑,嘴都合不攏,不錯,楊元慶不負他的期望,給他保住了面子,他一定要重賞,他回頭對妻子蕭后笑道:“梓童,這就是我大隋的天下第一箭,號稱陰山飛將,你也要好好夸贊他。”
蕭后臉上露出一絲尷尬,她勉強笑了笑,“陛下有此良將,是社稷之福。”
這時三名射手跳下馬,一起向臺階前而來,阿拉圖拍了拍楊元慶的肩膀,兩人用突厥語說了幾句,阿拉圖對他豎起大拇指。
蓋蘇文跟在他們身后,略慢一步,他眼中的神情異常復雜,那是一種惱羞成怒和不服氣,他忽然上前一步低聲對楊元慶道:“我要再和你比一場,比戰馬上的兵器較量!”
楊元慶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可以,我奉陪,不過不是現在,也不在這里,而是在高句麗的土地上,我們戰場上見!”
說完,楊元慶不再理睬他,轉身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