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李鴻章掃了胡林翼一眼,然后才說出一段往事來:“據說林則徐公臨終之際,仍是高呼,中國之大患,必為俄羅斯,胡相,您不得不防!”
“這是陛下要想的事,與我有何干系!”胡林翼看了一眼躍躍欲試的李鴻章一眼,卻是什么都看不清。
他不明白李鴻章的來意,而李鴻章則是捧起了茶盞,淡淡的茶香令滿室生香,但李鴻章整個人也變得隱隱約約。
好一會,李鴻章才語氣深長地說道:“潤之公,你是我師門長輩,與我老師是生平至交,我這個后生小輩相勸一句,您還是因時而變,多一些洞明達練為好。”
胡林翼越發看不清眼前的這個李鴻章,他也捧起了茶盞,細細品了一口,回味這其中的意味,突然把茶盞往案上一摔:“少荃,我雖然長你幾歲,但也知道你非凡夫俗子,素來敬重你,何以如此羞辱于我。”
李鴻章臉上就多了笑意,他也把茶盞輕輕一放,起身離座,給胡林翼打了一個恭:“潤之公,這是肺腑之言!再不作變通的話,恐怕大難將至。”
“胡說八道!”胡林翼抓緊了茶盞,看他手擅抖不停,仿佛是把這茶盞揭破了:“我可不愿意學你老師,到處搖頭擺尾,全然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個進士出身。”
他明面上說曾國藩已經成了柳暢與虹軍任意操縱的政治玩偶,實質卻是說這位新話不離口的李鴻章。只是李鴻章反而露出了笑意,他直接落座,臉上帶著十足的嘲諷:“是啊。我老師固然是有失臉面,可是現在外面怎么說,說陛下已經說了。三天不學習,就趕不上曾滌生了。”
三天不學習,就趕不上曾滌生?
胡林翼神色一緊,他是標準的高富帥出身,這一輩子事事順利,從來沒遇到過什么挫折,有一個好家世,有一個好丈人。有一個好老婆,有一幫好同僚,有一群好老鄉,順順利利就成了湖北巡撫,后來成了內閣總理。
如果說挫折,也就是攻打武昌城下的久攻不克,甚至還折了羅澤南這員大將。除此之外,他人生還真沒有什么艱難險阻,但是對于這句意味深長的話,他卻保持著足夠的警惕性。
這么典型的新話,只能出于那位柳絕戶之口。這話里的意味可深遠著,柳暢絕不可能說自己比不上曾國藩,而是意有所指,最有可能的就是他這位內閣總理。
因此胡林翼不知不覺間就蹙了下眉頭,眼神也變得閃爍起來:“那不是挺好,令師起復的話,那是我們湖南人的盛事…”
只是話剛出口,他才想起了眼前這位李鴻章不是湖南人,而是地地道道的安徽人,而李鴻章則是對這個破綻聞所未聞,他十分正經地說道:“我老師如果東山再起的話,普通的位置可是安置不下他這位大神!”
只是話說這里,李鴻章猛得將茶盞往案子一擲,茶水流了一地,沒等胡林翼反應過來,他已經連珠炮一般說了出來:“胡相,潤之公,老總理,我為你著急,您入閣一載有奇,建樹頗多,可是這一載您是只做事不做人,到了現在,內閣之中有誰與您相互呼應,又有誰是與你傾心相授?胡相,您現在這個局面看似繁花勝錦,實則岌岌可危,若是有人在背后砸您一塊大石頭,有誰肯為您說話!”
李鴻章這話一句快過一句,根本容不得胡林翼反應過來,等胡林翼真正反應過來,額頭已經是盡是冷汗:“少荃,我是不愿意引入朋黨之爭啊!”
這一年的總理任上,胡林翼確實有些建樹,但是他在內閣純是形只影單,也是不爭事實,他自視頗高,加上出身高富帥,自然不愿意老老實實經營人脈,反而將內閣同事得罪了一大批。
“您沒有朋黨,甚至連僚屬都欠齊備,用的都是陛下給您的人!”李鴻章又重重地砸了一下桌案:“可是別人不這么看,現在沒有胡黨,只有反胡黨,不然陛下一句隨口之言,怎么在外面流傳得這么廣。”
三天不學習,趕不上曾滌生?
不管這句話是不是出自柳暢之口,作為內閣總理,胡林翼都知道這其中必有所指,他緊鎖著眉頭問道:“少荃何以教我?”
李鴻章就差捊了袖子,直接就說:“潤之公,我知道您只知做事,可是現在這個時候要通明達練些!您是應當去見一見陛下了!”
“陛下?”
胡林翼當然知道李鴻章,這所謂的“見”并不是公務上的來往,而是私下兩個人的拜訪與交心,他有過好幾次這樣的機會,只是以往因為自己的高傲,完全錯過了。
李鴻章說話聲音越來越高,兩只手就按在桌案之上:“我知道胡相現在對陛下有看法,但是您憑心想一想,現在真正支持胡相做事,還不是陛下嗎?”
胡林翼當然對柳暢這么一個崛起于草野的人物有看法,他私下還叫柳暢為柳絕戶,以為這是草野山夫,除了有幾分氣運之外,根本不值一談,別的不說,稱帝前的燕王封號,稱帝之后的貞元年號,只要落在稍有見識的人眼中,都要笑掉大牙了。
何況這位貞元皇帝倒把金海陵的好色學得十足,而且他后宮之中都是些什么女人啊?兩個廣西大腳女人也就算了,居然還有洪秀全和天國將領遺棄南京的妻妾,甚至還納了張樂行的小老婆,這樣的好色甚至遠遠超過了金海陵王,有些時候他甚至想到另一個歷史人物梁太祖。
可是李鴻章這一番言語,卻是讓胡林翼恍然大悟,他細細一想,這中樞內外,真正支持他做事的,也就是柳暢一人。
是柳暢將他湖北破格提拔進京,直升為內閣總理,總領內閣諸部事宜,初期的內閣權輕言微,大小事務,甚至連財權與行政權都只掌握住微不可計的一部分,這些權力不是被柳暢控制,就是落在軍方與諸位督軍的手里,當然是固然胡林翼反復奔波,但若不是柳暢肯放權,內閣怎么能有今日的局面。
柳暢這人雖然粗鄙,不通詩文,不知禮儀,對胡林翼卻是充分信任,這幾個月已經把幾十項權力移交給內閣,現在內閣說話的時候腰桿都粗,這全是陛下的恩德啊。
越是細想,胡林翼冷汗愈多,他連連向李鴻章拱手:“少荃教我,少荃教我,少荃教我!”
李鴻章卻是微微一笑,十分誠懇地說道:“胡相何需我指點,君臣相得,這是自古的美談啊!”
胡林翼已經明白過來:“為了俄羅斯人的事?”
“沒錯,現在陛下還沒明白過來,正是您晉見陛下的大好時機!”
胡林翼仔細看了李鴻章,卻覺得李鴻章的眼神深遂如海,除了幾分赤誠之外,也看不出到底有什么用意,只是他自家已經是泥菩薩過江:“那好!我就去去晉見陛下,現在這個時候…”
李鴻章接過了胡林翼的話:“陛下應當在小兵營…所謂的小兵營,是杭州城內對于皇宮附近一座袖珍兵營的稱呼,在歷史上那是綠營兵的駐地,改換大夏朝之后,柳暢力行樸素,下面的人也不敢太過鋪張,因此這座小型兵營在經過簡單的改建之后,已經成為大夏陸軍的最高司令部。
因此在這里服役的軍人只有極少數的軍士,其余多數都是虹軍之中極優秀也極年輕的軍官們,他們往往是從各個師旅挑選而來,在這里服務上幾個月或是幾年的時間然后分發部隊去,那個時候他們就是整個部隊最重要的主官或是參謀長。
只是胡林翼很少到小兵營去,他這個內閣總理在小兵營不太受歡迎,軍官們清楚得知道他每進一次小兵營,就要從軍方的碗里拔拉走一塊肥肉,有些時候處于軍方管制下的州縣,有些則是軍方原本享有的特殊權力。
但這就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現實,年輕的軍官們只能用哼哼聲歡迎這位稀客:“見過胡相!”
雖然內閣沒有設置丞相的職務,但是胡林翼是事實上的丞相卻是不爭的事實,趕緊迎出來的朱金雷難得露出些笑容:“胡相,您大駕光臨,咱們不勝榮幸!”
胡林翼看了一眼朱金雷和他們身后那些年輕得過份的軍官,卻是直接說明了自己的來意:“陛下在嗎?”
朱金雷這才敬了一個軍禮:“陛下在,但是…”
“不大方便…”
胡林翼知道柳暢雖然荒唐好色,但是從來不會因此誤了公事,每天這個時候他肯定會在總司令部處置軍政要務,有些時候給內閣的指令就是在這里作出,事實上大多數是柳暢作出決策,而內閣只是一個執行機構而已。
因此他不相信朱金雷的說辭,直接就往里走:“我要晉見陛下!”
只是他才走了兩步,人高馬大的朱金雷已經擋在身前,還是重復著那句話:“陛下不大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