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尋常百姓來說,滿城大索刺客的光景不過是日后的談資,但對于陽寧侯府來說自然絕非如此。盡管陳瑛遇刺,但這兒并沒有多少人守衛,無論是誰都是進出自由,因而外頭的消息自然源源不絕送了進來。朝中那些變故即便不說了若指掌,但這種關鍵時刻,羅姨娘終于拿出了從前在云南時的精明干練來,威國公府的渠道、侯府的鋪子、甚至她還親自驅車去了一趟鏡園,奈何彼時那邊尚未解禁,她遠遠張望著見還有兵卒就退了回來。反倒是陳汐聽說之后親自去了一趟鏡園,一直盤桓到晚上才回來。
轉眼就是正月初五,一直靠參湯吊著的陳瑛終于醒了過來。渾然不知自己昏迷的這五日,正是京城塵埃落定的五日,他自是一醒過來就立時叫人,待到陳漢聞聲到了跟前來,他便費力地開口問道:“怎樣了?”
盡管只是短短的三個字,但陳漢哪里不知道父親最牽掛的事,猶豫片刻,終究搖了搖頭。見陳瑛眼神中的期冀之色一下子黯淡了下來,他便低聲說道:“爹,這幾天發生了不少事情,等你好了再說也不遲。”
然而,話音剛落,他就覺得自己的手被什么東西覆住了。見父親不知道什么時候從被窩中伸出了手來,他唯有暗自嘆息,遲疑了好一陣子,終究不知道從何開口。就當他打算含含糊糊蒙混過去的時候,只聽到后頭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回頭一瞧,卻見是羅姨娘從后頭上來,臉上表情很有些不好。
“四少爺帶著六少爺來了。”
聽說是陳衍帶了陳汀來,陳漢心頭一驚,扭頭見父親一下子面色猙獰,他竟是說不清楚心頭是惱恨還是無奈。要說對長房,他素來是感激多于反感,可這時候陳衍上了家里來,這不啻是在父親的傷口上又插了一刀。他想了想就站起身來,可下一刻就看見一個人影進了門來。不是預料中的陳衍,而是只有孤孤單單的陳汀一個。
盡管和這個嫡出的弟弟說不上多親近,可陳漢還是起身上了前去。果然,陳汀有些生硬地行過禮后,就低聲說道:“四哥說,他就不進來了。”
徐夫人去世多年,盡管頭上沒了正房夫人這座大山,可羅姨娘這幾年的日子說不上愜意,但昔日恩怨也淡了。見陳汀氣色很好,衣著體面,知道朱氏確實是真心疼這個孫子,她不禁暗嘆一聲,猶豫片刻就讓開了路,也沒有說話,只是朝床上指了一指。陳汀偏頭張望了一眼,一步一步沖床前走了過去,待看到躺在那兒憔悴得不成樣子的陳瑛,他的小臉一下子白了。
“怎么,一直給別人養著,就連我這個爹都忘了?”陳瑛竭力迸出了這么一句話,見陳汀一絲不茍地磕頭行禮問好,可隨即就退到一邊咬著嘴唇不說話,他有心再嘲諷幾句,可身上那幾處傷口火燒火燎地疼痛,實在不想說話,他只能憤恨地冷哼了一聲。知道陳衍就在外間卻避而不見,他索性也不看陳汀,只徑直把目光轉向了陳漢。
“外頭究竟怎樣了!”
發現陳瑛說完這幾個字,就仿佛用盡了渾身力氣似的在那兒劇烈喘息了起來,陳漢掙扎了許久,終究走上前去在床前踏板上跪了下來,輕聲說道:“皇上病體無恙,只因倭國和朝鮮刺客,因而申斥了剛回京的鎮東侯,只命其入主中軍都督府,沒有加封。朝中多位大人受了申斥,不少被貶遼東和緬甸,朝鮮使臣和倭國使臣都被趕了回去。宋閣老去祭陵了,晉王正在閉門準備婚事。”
盡管陳漢已經有意淡化那場朝廷風波,但陳瑛是何等敏銳的人?這其中不少事情他都有參與,那時候和晉王還沒翻臉時,他更是聽晉王隱隱約約提過皇帝病情相當不好,如今陳漢竟說皇帝病體無恙,這又代表著什么?想到這里,哪怕明知道不能妄動肝火以免傷口惡化,他仍是握手成拳使勁捶了一下床沿,隨即才失魂落魄地軟倒了下來。
“爹,爹?”
“去把陳衍叫進來。”陳瑛艱難轉頭,見陳漢僵在那兒一動不動,他猛然間提高聲音喝道,“叫他進來!”
陳漢看了一眼兩眼滿是血絲的父親,心中倏然明白了過來。于是,他再沒猶豫,轉身站起就大步出了屋子。待到了外頭,見陳衍坐在那兒淡淡地喝茶,他就上前幾步低聲叫了一聲四哥,見陳衍抬起頭來,他卻是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
“三叔這會讓想見我了?”陳衍放下茶盞,見陳漢面露尷尬,他皺了皺眉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三叔可是已經知道外頭發生了什么?”
見陳漢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陳衍心中冷哼了一聲,可當看到門簾一動,卻是陳汀可憐巴巴地出了屋子,他不由自主地心一軟,猶豫片刻就沒好氣地說道:“這樣,你進去對三叔直說。他不用胡思亂想,他遇刺的事情是宋一鳴干的,這是誰都心知肚明的事,換做別人沒那么大的膽子。他但使捱得過這一關,那就看皇上圣裁,若是…我和我姐也不會落井下石!”
話已經說到了點子上,陳衍也就懶得在這地方再磨,上前拉起陳汀就淡淡地說道:“想來你也知道,三叔見了我,只怕這剩下的半條命也得送了,所以我這就和六弟走了。若有事你讓人捎個信過來就成,尋醫問藥的事情我可以搭手,其余的我就無能為力了。”
見陳衍拱了拱手,隨即就這么不管不顧出了門去,陳漢想要開口叫住他們,可聲音卻硬生生就這么堵在了喉嚨口,竟是眼睜睜地看著人揚長而去。良久,他才滿面沮喪地回了房,見床上的陳瑛就這么盯著自己,他思量再三,終究還是照陳衍的話如實道來,卻不料父親不怒反喜,竟是就這么哈哈大笑了起來。
“陳衍,還有陳瀾,你們今天可以裝孝悌,可別以為這就贏了!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就好比老太婆當初沒想到我竟能翻身襲爵,就好比我沒想到你姐弟倆能覆雨翻云,只要我沒死,將來就有卷土重來的一天!就算我死了…”他倏然扭頭看著陳漢,竟是滿臉的狂熱,“陳漢,你給我記住,陳衍既然開了口,就絕對不會打了自己的臉。你一定要…一定要…”
見陳瑛說著說著,喉頭仿佛堵住了似的,整張臉漲得一會紅一會白,陳漢不禁大驚失色,連忙沖上前去把人扶住。可他正打算幫陳瑛順氣的時候,卻不防陳瑛緊緊扳住了他的肩膀,那臉上說不清是猙獰還是憤怒。然而,陳瑛那話語在喉頭阻塞了許久,最后整個人竟是一頭栽倒在了他的身上。面對這突發情形,他只覺得腦際一片空白,等到反應過來叫了兩聲爹之后,發覺父親沒有任何反應,他立時扭頭看著羅姨娘大叫了起來。
“姨娘,快去叫大夫,快去…還有,把四哥和六弟請回來,快!”
那邊廂陳衍拉著陳汀走得飛快。盡管沿途不少舊家仆紛紛過來請安的請安,問好的問好,但他哪有心思理會這些墻頭草,只恨不得立時離開這個讓他有眾多不好回憶的地方。然而,他才出了二門招手喚馬車,后頭就有人大呼小叫地一路追趕了過來。他回頭一看,就只見來的是一個大腳婆子,還沒站穩就嚷嚷道:“四少爺,六少爺,五少爺和姨太太請二位留一留,老爺…老爺不好了!”
面對這樣一個突然的消息,陳衍忍不住怔了一怔,待確定這并不是別人胡言亂語尋自個開心,他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見陳汀拽著他的袖子,整個人仿佛發起了抖,他忍不住輕輕摩挲著陳汀的腦袋,旋即扭頭沖那婆子看了過去。
“回去!”
陳衍再次抵達慶禧居的時候,聽到房里傳來了羅姨娘的嚶嚶哭聲,看著那一個個如喪考妣的下人,他忍不住抬頭打量了一眼四周已經看不到的那一棵百年大樹,忍不住在心里哧笑了一聲。這是他搬出來之后頭一次回到這里,有道是物是人非,可這里卻是人是物非,可當初雄心勃勃把這兒變了個樣子的三叔陳瑛,怕是也沒想到會有今天吧?
只不過,對于最是熱衷名利的陳瑛來說,與其被皇帝清算總賬,還是這么死了更干凈。死了那些恩怨便一了百了,不會再牽扯到下一代去,前提是陳清陳漢別犯糊涂!
同一天里,陽寧侯陳瑛的死訊便在整個京城的達官顯貴中散布了開來。這并不是太大的意外,一早太醫院中就有人說過陳瑛活不了多久,即便如此,搖頭嘆息的人仍是少過了幸災樂禍的人。消息送到朱氏那兒,朱氏信手摔掉了手中的佛珠,笑了三聲便淚流滿面,而得知消息的陳瀾卻是面露怔忡,低頭看著已經明顯有些隆起的小腹。
終于完全塵埃落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