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立國之初距離現在已經有百多年,種種善政德政也有無數湮沒在了時光中,但皇族宗室和公侯勛貴的世襲制度卻一直都不曾改。看多了雜書的陳瀾自然知道,相比歷史上抬高宗室卻提防勛貴,使得公侯大臣見皇子親王伏地拜謁無敢鈞禮的明太祖朱元璋,楚太祖林長輝卻是反其道而行之。皇族宗室的封爵一概是世襲減等,而功臣勛貴則是世襲不減等,因而楚朝的親王至少在待人接物上,礙于祖制不敢一味倨傲。
但這一條約定俗成的舊規卻不適用于淮王。至少,此時此刻他在車旁撂下那么兩句話之后,隨即用力一揮馬鞭,身下駿馬吃痛不過立時放開四蹄如同利箭一般疾馳了出去,身后一眾隨從也慌忙打馬跟上。一時間,叱喝聲、嘶鳴聲、馬蹄聲、鳴鞭聲在大道上匯成了一曲雜亂的樂章,馬蹄揚起的塵土鋪天蓋地,讓避在路邊的兩撥人全都不免灰頭土臉。
直到人過去了,羅旭方才沒好氣地拍打著身上的塵土,順便摘下帽子到路邊隨手一抖,頭也不回若無其事地說:“北邊就是這點不好,風沙大,就這么一會兒能倒出來三升土!”
楊進周也不是頭一回見識這等天潢貴胄的倨傲脾氣了,隨手在身上撣了兩下,也沒去接羅旭的話茬。可看到羅旭倒完了帽子里的沙土之后就策馬往那輛轎車而去,他不禁微微一愣。剛剛淮王經過時在車旁停了一停,那聲音不大不小,他自是聽見了,心里已經有些猜測。于是,略一遲疑,他看了一眼羅旭后頭那四個渾身精悍氣的小廝,也帶著秦虎上了前去。
羅旭在車旁干咳了一聲,隨即敲了敲車門道:“師弟,令姊不曾受驚吧?”
話音剛落,跳下來的車夫已經是打開了車門,隨即車簾就被人掀開了。鉆出來的人影也不用車蹬子,縱身一跳就穩穩當當落在了地上。陳衍先瞧了瞧羅旭,隨即打量了兩眼楊進周,這才笑嘻嘻地說:“沒想到除了羅大哥,正好楊大人也來了。我和三姐在里頭還正煩惱該怎么過去,誰知你們兩撥就正好撞在了一塊,還真得多謝你們結尾了。師兄放心,姐又不是那等一陣風就能吹倒的,不至于因為這點事情就受驚。倒是楊大人,剛剛你說拜訪軍中袍澤的遺屬,他們也在通州嗎,離這兒遠么?”
陳衍身于勛貴世家,雖說對于羅旭身為威國公世子卻能夠出口成章文采飛揚很是敬佩,可陳瑛憑的是軍功進身,所以他更在意的也是武藝。因而,上回楊進周送他的那把匕他一直藏在身邊,從武師那兒學武的時候甚至還專門琢磨過如何用好這短兵器,只這一位猶如神龍見不見尾,他自護國寺之后壓根沒見過兩回,所以此時忍不住就套起了近乎。
羅旭沒想到陳衍要緊的只提了一句,不要緊的卻說了一堆,心中不禁氣結。而楊進周聽陳衍說陳瀾不是一陣風就吹倒的弱質女流,不禁一笑而過,等聽其問起自己那些死難袍澤遺屬的事情,他的臉色方才為之一正。
“不遠,他們就住在潮白河邊上的萬家村。”
車中的陳瀾聽外頭不一會兒已經是說起了話,慮著這兒畢竟是大路上,占道說話不便他人,因而就令紅螺對車夫吩咐了一聲。外頭的陳衍聽到車夫傳話,這才不好意思地說:“羅師兄,楊大人,咱們還是邊走邊說吧,姐姐說這兒畢竟是人來人往的大道,不能因為咱們一時興起礙著了別人的事,否則也就和淮王沒什么兩樣了。”
后頭一句是他自作主張加上的,車內的陳瀾聽著只覺好笑,但外頭的羅旭卻覺得對脾胃,楊進周倒是無可不可。等到馬車重新起行,這三人便徐徐策馬跟在了車后頭,一路走一路說著話。很快,陳衍好奇地打聽了楊進周的昔日戰績,可聽那干巴巴的描述著實不過癮,漸漸就問起了戰后撫恤的事。
“楊大人,我聽說撫恤的錢糧不多,怎么夠一大家子吃喝嚼用,難道你常常來接濟?”
羅旭雖是羅明遠的長子,可畢竟年紀幼小就到了京師生活,對于這些軍中常情反而不太了解,自然也露出了關注之色。楊進周往日鮮少對人說這些,此時原打算含糊過去,誰料他身后落后半個馬身的秦虎卻是大大咧咧開了口。
“按照朝廷的撫恤規矩,陣亡軍士遺屬除了每人二十兩銀子的撫恤之外,每月還有減半的錢糧。正巧他們三家祖籍通州,所以這事情是大人幫著他們辦的。那邊原本有大人家里的兩百畝地,他們的撫恤銀子加上此前皇上賞賜給大人的一些金銀絹帛,于是又緊挨著買了一百畝地,足夠他們三家人過日子了。”
車中的陳瀾上一世就聽說過不少退役亦或是現役軍人拿錢貼補戰友的事跡,因而聽說楊進周去接濟戰友遺屬,她也并不覺得奇怪——楊進周是貨真價實從戰場上下來的,怎可能不管那些人的死活?可是,此時聽說是買了地,她不禁點了點頭。
外頭的羅旭聽著也微微頷:“楊兄想的周到,而且通州這種地方,若不是你,只怕也買不下地來。”
楊進周冷冷瞪了一眼秦虎,見人訕訕地放慢了馬往后躲,而陳衍又好奇地看著他,他只能無可奈何地解釋道:“羅兄說得沒錯,憑著這身官皮,買家不敢輕易抬地價,也沒人敢和我爭搶,不過最后按著他開的價錢,我還是多給了一成,就怕給人抓了把柄。死去的那三個都是跟了我整整好幾年的弟兄,最小的那個戰死時還只十八歲,尚未娶妻,我也想他們的家人日子過得好些。先父從前就常常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有田土傍身,總算薄有產業。就是我和母親離開宣府時轉了那繡坊的股子給了幾個軍將,也是這緣由。”
此話陳衍還有些似懂非懂,羅旭卻對楊進周的父親大感興趣,一時話題又拐到了那上頭。車內的陳瀾聽到楊進周只是一味搪塞,不禁若有所思,心想覺得這個年輕武官看似冷峻實則心細,原來是因為父母就是如此。
先頭那么一耽擱,兩個大男人外加一個少年聊得興致勃勃,行程自然而然就慢了。陳瀾起初還聽著外頭說話,后來覺得累得慌,索性將窗簾靠近前頭的那部分打開一角,在里頭又看了一會兒另一本影射武宗末年的雜記,雖是多歌功頌德,可依稀能夠找出不少影子。當她看到上頭說,武宗末年放任諸子為爭位而殘殺,以致子嗣幾乎凋零殆盡,到最后即位的穆宗甫一登基,就把被武宗賜死的最鐘愛的長子追贈為莊文太子,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看來,武宗這個謚號除卻因為這位天子好武力頻頻出征之外,便和這事情有關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合上書卷細細尋思的時候,只聽外頭駕車的車夫一聲響亮的叱喝,緊跟著,前頭吆喝連連,中間還夾雜著幾個不堪入耳的喝罵聲。不等她話,紅螺就立刻到了車門邊上悄悄張望,不一會兒就挪了回來。
“小姐,似乎是一個漢子被人扭打,這會兒羅世子楊大人和四少爺他們已經上前去了。”
對于扭打鬧事這種勾當,自打聽鄭媽媽說過醫館那檔子事之后,陳瀾就有一種本能的提防和警覺,可一聽到上前去的還有那兩個辦事決計可靠地人,她就松弛了下來。不管怎么說,那兩個男人一個機敏多智,一個沉著冷靜,怎么看都沒有她出面去管的必要。
“大人,你可一定要救救我,他們說我還不出錢來就先砍我的手,再剁我的腳…對了,就是那田契…他們說要收田契和房契,大人你一定要給我做主啊!”
外頭竟然是楊進周認識的人?聽這口氣,仿佛是他那死難袍澤的遺屬?怎會那么巧?
陳瀾心中一沉,就只聽一聲極其夸張的慘呼,隨即就是又一陣不堪入耳的喝罵聲。可隨著噗地一聲悶響,這些聲音就仿佛被截斷在喉嚨里似的戛然而止。此時此刻,她終于有些坐不住了,拉著紅螺就挪到了車門邊上,撥開那一層掛簾往外瞧去。
盡管有車夫和幾個隨從擋著,但透過人群的縫隙,他還是看清一個人正抱著頭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而他身后的幾條大漢則是呆站在那兒。在那個人的身邊赫然插著一把劍尖深深扎入泥地的寶劍,上頭的鮮紅劍穗垂落在地,顏色顯得異常扎眼。
看著這一幕,陳瀾深深吸了一口氣,緊跟著,一個冷得仿佛結了冰的聲音就從車門的縫隙中傳進了她的耳中。
“你剛剛說他們要殺你?”
“是是是,大人你一定得救救我,看在我戰死的弟弟和家里老娘還有兩個弟弟妹妹的份上…”
“我上次來時,你在你母親面前斬下手指賭咒誓時,都說過些什么?”
“我…大人,就這一回,這一回…”
“這一回?你還想有下一回?”
隨著這一聲厲喝,陳瀾就只見一個身影縱馬到了那把深扎入土的劍旁邊,信手一提,隨即就重重揮了下去。那一瞬間,她只覺得心里咯噔一下。
老天爺,楊進周這是想干什么?
ps:再提醒一聲同學們,最近到十三號為止都是單更,晚上別等了…除非突然通知說延期,否則我也沒辦法,畢竟一章存一章,出門正好夠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