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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母親

  見嫡母問話,十一娘站起來恭敬地應了一聲“是”,道:“只是學了些皮毛而已。”

  大太太見她態度恭謙,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四月二十四是永平侯府太夫人的生辰。我讓你五姐寫一百個字體各異的‘壽’字,你到時候照著用‘雙面繡’繡個屏風,帶去燕京給太夫人做壽禮。”

  羅家大小姐羅元娘嫁給了永平侯徐令宜。

  永平侯府的太夫人,也就是羅元娘的婆婆,大太太的親家。

  徐家長子夭逝,二子病逝,三子庶出,爵位出人意料之外地由四子徐令宜繼承了。隨著徐令宜的胞姐兩年前被新帝冊封為皇后,徐家成為大周炙手可熱的功勛世家,羅元娘這個永平侯夫人的地位也就水漲船高,不管是在燕京的貴婦圈子里面,還是遠在江南的羅家,都變得舉足輕重起來。而太夫人的生辰禮物,自然也就成了需要大太太絞盡腦汁承辦的頭樁大事。

  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十一娘不由遲疑道:“女兒雖然能繡雙面繡,可技藝不精。燕京藏龍臥虎,就怕到時候落了大姐的面子…”

  沒等她的話說完,大太太已笑道:“要講技藝精湛,誰又比得過宮里針工局上的人?我們送個‘百壽繡屏’過去,也不過是表表心意罷了。”

  也是。自己手藝再好,好不過那些從全國各地選拔出來為生存而學藝的繡娘;羅家送去的東西再貴重,貴重不過皇上示恩的賞賜。

  十一娘釋然,笑著問大太太:“不知道母親選了什么好日子派人去燕京送壽禮?”

  “三月初六。”大太太笑道,“我看了黃歷。初六歲煞西,忌開倉動土,宜出行會友。再早,沒有這樣的好日子,再遲,怕路上耽擱。”

  十一娘微一沉思,臉上就露出猶豫之色來。

  大太太看著不由關切地問:“可有為難之處?”

  十一娘遲疑道:“這雙面繡不比單面繡,花的功夫比單面繡多三倍…我算算日子有些緊!”

  “這可怎么是好?”大太太皺著眉,“我想了大半個月才想到這好主意。這樣一來,豈不是要重新選壽禮?也不知道來不來的及。就算是來的及,送什么東西也讓人犯愁啊!”

  羅家世代官宦,根基在那里。就算沒有什么稀罕之物,尋件表示吉祥的東西做壽禮還是不難的吧?或者,這次平安侯府太夫人的生辰有什么特別之處…

  十一娘思忖著,抬瞼飛快地脧了五娘一眼。

  她端著茶盅坐在大太太身邊,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在那里,對大太太的話視若無睹。

  十一娘不由心中一動。

  大太太讓她用雙面繡繡一百個“壽”字固然不容易,讓五娘寫一百個字體各異的“壽”字同樣的艱難。這樣的難題擺在前面,一向八面玲瓏的五娘卻突然變得沉默起來。

  她又想到剛才大太太是由五娘扶著走進來了。

  這樣看來,五娘要么是不覺得為難,很爽快地應了;要么是雖然覺得為難,但想到繡一百個“壽”字比寫一百個“壽”字更困難,等著自己來拒絕。這樣一來,大太太只會把這件事沒辦成的原由算到自己頭上來。

  不管是哪種情況,現在的形勢已不容她拒絕。

  何況她根本就沒有拒絕大太太的意思。

  只不過是不想答應的那樣爽快,讓大太太以為繡一百個“壽”字是件很簡單的事,從而對她的辛苦視而不見…

  念頭是一閃而過的。

  她已沉吟:“要不,讓簡師傅幫幫忙…”

  “那怎么能行!”沒等十一娘的話說完,大太太立刻否定了她的提議,“送這百壽繡屏本是為了表示我們羅家的誠意,讓別人動手繡,還有什么意義?”

  十一娘聽著臉色緋紅,喃喃地道:“是女兒想偏了!母親勿怪。”

  大太太聽著就嘆了一口氣。

  十一娘聽了一副不安的樣子,忙道:“要不,讓女兒試試…”

  大太太眼睛一亮:“你有幾成把握?”

  十一娘沉凝半半晌,低聲道道:“我早起晚睡,再讓冬青幫著分線、穿針…總能快一點。”不是很有把握的樣子。

  大太太思考了半天,不置可否。

  十一娘看著有些沮喪。

  五娘就笑著開口了:“我也早起晚睡,兩天功夫把一百個‘壽’字寫好了。不知道十一妹的把握會不會更大一些。”

  十一娘精神一振,笑道:“我原算著五姐要大半個月。如果只用兩天的功夫,那自然能趕得出來。”

  她實際上打定主意,到時候把五娘寫的“壽”字描兩份,讓簡師傅找人合繡一副,自己繡一副,誰先繡好就交誰的。萬一大太太懷疑,自己咬定不松口,大太太還找人對質不成?就算是她找對質,簡師傅還能自打嘴巴不成?

  大太太聽了也高興起來:“既然如此,那你們姊妹齊心,共同把這百壽繡屏完成了。也為你們大姐長長臉。讓燕京的人看看我們羅家的女兒不僅知今古情狀,而且奉圣賢之禮義。”

  羅家有祖先績公寫給羅氏女的家訓傳下來。羅氏女識字之前先讀績公女訓,再讀女誡、內訓。這兩句,就是家訓里的內容。可大太太用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十一娘怎么聽怎么別扭!

  但誰又會白癡到去質問大太太呢?

  十一娘和五娘站起身半蹲著給大太太行了個禮,恭敬地應了一聲“是”。

  大太太很滿意兩人的態度,微微點了點頭。像想起什么似的,問身邊的媳婦子吳孝全家的:“我記得,十一娘屋里的乳娘是留在了福建的…”

  吳孝全家的忙上前答話:“當時十一小姐的乳娘不愿意離開家鄉,所以沒跟著來。”

  “嗯!”大太太微微頜首,“那就把琥珀拔到十一小姐屋里給她使…”

  十一娘愕然。

  把琥珀拔到自己屋里來,那冬青呢?

  難道姚媽媽真的說動了大太太把冬青配給她的侄兒,所以大太太先把琥珀拔過來,讓互相這間熟悉熟悉,等到把冬青配出去的時候自己屋里也不至于亂了方寸。

  想到這些,十一娘心里翻江倒海似地,竟然隱隱有了怨懟。

  三年的經營,她好不容易和身邊的人培養出了感情,讓她們能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行事了,大太太卻突然把自己的丫鬟放到了她的身邊…這就好比是臥榻之側,有別人鼾睡般,就算是沒有惡意,也讓人不安。

  可她臉上卻不敢露出分毫,嘴上不敢遲疑片刻。神色惶恐地道:“母親,這怎么能行?琥珀姐姐可是您身邊得力的。給了我,您怎么辦?”

  大太太笑著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再多說。

  “我們府上的小姐,身邊服侍的人都是有定制的。”她正色地對身邊的丫鬟媳婦子道,“都是配兩個大丫鬟,兩個小丫鬟,一個乳娘,兩個粗使的媳婦。如今十一娘的乳娘留在了福建,我給她再添個大丫鬟,填了乳娘缺…也不算違例。”

  身邊的人或道“大太太說的是”,或道“大太太考慮的周祥”。那吳孝全家的更是笑道:“按道理,大太太早就該把十一小姐屋里的這個缺補上了。如今才說起來,也不知道是想省了幾年的月例錢,還是真的沒有想到?”

  大家都哈哈笑起來。

  大太太也笑起來。

  吳孝全羅家的大總管,許家的家生子,大太太的陪房。

  對這些人,她一向很寬容!

  大家笑了一會,大太太望著十一娘:“至于你屋里的冬青…”她頓了頓。

  或者是因為琥珀的到來讓她徹底地清醒過來,知道了自己全力搭建起的城堡在大太太面前,不,或者是說,在上位者手中是多么的碎弱。一向很能沉得住氣的她突然變得浮躁起來。短暫的停留,竟然讓她突然間汗透背脊,心“砰砰”地亂跳。

  原來,這就是“我為魚肉,人為刀俎”的感覺!

  十一娘放在裙邊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指甲掐在肉里也不覺得痛。

  得想辦法改變自己的處境…這種把命運交給別人來掌控的感覺太難受了!

  “…也免了她的差事,讓她一心一意在你身邊服侍,讓你可以安心安意地繡百壽屏風。”大太太的聲音似遠在天邊,又似近在耳旁,讓她腦子“嗡嗡”作響。“琥珀是個能干的,有她在你身邊服侍,我也放心些。以后你屋里的事就交給她吧!”

  事已至此,她沒有抵抗的能力,也就不去想反駁些什么。

  十一娘強迫自己收拾好心情。

  她當務之急是要好好地應付眼前的一切。

  十一娘露出受之有愧的表情,半蹲著給大太太行了一個福禮:“多謝母親!”

  “那就這樣了!”大太太臉上就露出了幾分倦意,吩咐吳孝全的:“等會把屏風的尺寸、樣式告訴兩位小姐,也免得她們兩眼一抹黑。等她們姐妹商量好了,你再來回我一聲。”

  吳孝全家笑著應了。

  大太太就端了茶:“你們下去吧!”

  全然沒有提冬青的婚事。

  是忘記了?

  還是因為現在不是時候?

  十一娘不由望了一眼遠遠立在大太太身后的姚媽媽。

  姚媽媽也望過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撞到了一起。十一娘就看見了對方毫不退讓的眼神。

  她突然為自己悲哀起來。

  現在的她,也只有能力和姚媽媽這樣的人斗一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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