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翻了個身,感覺到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窗外還有鳥兒的叫聲,猛地驚醒,忙忙起身下床要去做早課。
但腳一掂地,她已經反應過來了。如今她還沒出家為尼呢,一時睡迷糊了,居然忘了這件事。
地面很涼,她縮了縮腳,重又坐回床上,用被子裹緊了自己的身體。
高枕軟臥,自然是舒服的。她已許久不曾享受這些了…
她眨了眨眼,再次掃視周圍一眼,想起小時候趙嬤嬤曾說過,如果掐自己一把,會疼的話,表示是真的,但如果掐了不疼,那你一定是在做夢了。她大力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吸了口冷氣。原來,這都是真的么…
想想也對,如果是做夢,她哪有這許多時間?昏迷過去前,她已受了致命一劍,便是大羅金仙降臨,也無能為力了。死去的人還會做什么夢?她肯定是重生了。這是佛祖的垂憐,知道她死得冤屈,因此補償她一把。
既然是佛祖的恩賜,她就絕不能白費了佛祖的好意。她再也不會…莫名其妙地死在別人手里了!
那個華服男子的模樣,還清楚地印在她的腦海里,連他動手前說過的話,還有動手后的表情,她都一點兒沒忘記。她會牢牢記住這個人的,他就是上輩子殺她的兇手!
還有六堂姐文慧…她怎么會跟那種男人在一起?而且,看著那男人殺了一個女尼,她擔心的居然是“叫住持知道了該怎么辦”,她不但忘記了同族的姐妹,還眼睜睜地看著無辜之人被同伴殺死,這樣的姐妹…
文怡咬咬牙,在心中默念經文,告訴自己要平心靜氣,戒嗔戒怒。不管他們如何,自己已經重生了,沒必要再糾纏于那些逝去的過往!或者說,是尚未發生、而且永遠不會再發生的未來!
默默回想著記憶中的童年,她翻身下床,自行穿好衣服,發現頭發散落在背后,頗為礙事,叫她很不習慣,忙尋了根綢帶綁了,隨便往頭上一盤,便就著墻角水盆里的冷水洗漱。
這時,門開了,昨夜那位老婦趙嬤嬤捧著正散發熱氣的水盆手巾走了進來,見狀驚道:“哎喲!我的好小姐,你怎么自己起來了?!如今天氣雖熱,早晚卻清涼,那水是井里打的,太冷了,當心凍著,快放下吧!”
文怡抬頭笑道:“趙嬤嬤,不妨事的,冷水洗臉更精神些。”
趙嬤嬤瞪她一眼:“你才病好,若是受了涼,又病了,該怎么辦?!還不快給我回床上去?!你今兒就別出房門了,大夫昨兒說了,你的病還未好全,需得好生養著!”
文怡無奈,只得丟開了原本打濕了的手帕。她好不容易有了第二次人生,自然不希望自己久病,不但自己難過,還會連累家里花錢看大夫吃藥。
心中忽地一動,記憶中,小時候的自己的確生過一次重病,為了治病,把家里的閑錢都幾乎花光了。現在想起來,似乎就是這一回!
文怡再不敢大意,忙走到趙嬤嬤身邊,依著她的指示,用燒得溫熱的水洗了臉、漱了口,又聽話地在衣服外頭添了件薄馬甲。
趙嬤嬤摸了摸她的頭,笑道:“你這梳的是什么頭發?活像道觀里的老道姑似的。”文怡臉一紅:“忽然忘了怎么梳頭了,嬤嬤替我梳吧?”趙嬤嬤掩口偷笑:“這么大的人了,再過兩年就是大姑娘了,還這么愛撒嬌!”說罷便拉著她在妝臺前坐下,打開鏡匣,把她頭發上的綢帶解了,小心梳順頭發,再梳成兩個簡單的丫髻,然后再從鏡匣中翻出兩個銀絲扭的小花簪來,往她頭上一插,又添了朵小絹花,便大功告成。看著鏡中的小文怡,趙嬤嬤臉上笑開了花:“瞧瞧,咱們小小姐出落得多水靈呀!”又打開粉盒去尋脂粉。
文怡一聞那脂粉香氣,便覺得很不習慣,忙忙躲開,小聲道:“又不出門,何必擦粉?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向祖母請安了。我答應嬤嬤,一定會乖乖吃藥的。”
趙嬤嬤聽了高興,便不再強求,拉著小文怡的手出了房門,越過院子進了正屋。
這是文怡祖母的居所,正屋三間。正堂是吃飯理事的地方,有時也會在這里招待近親女眷,東邊暖閣是臥室,西邊則是佛堂,供奉著她祖父、父母的靈位。
趙嬤嬤讓文怡到圓桌邊上坐下,道:“方才住后廊西的九太太過來說話,老夫人便出去見她了,眼下一時還回不來。老夫人特地囑咐過,讓小姐先用早飯呢。”一邊倒熱茶,一邊高聲喚“張家的”。
文怡看著佛堂的方向,微一遲疑,便起身走過去,來到祖父與父母靈前,眼圈一紅,跪了下來,正正經經磕了頭、上了香,然后對著佛祖默默禱告,感念佛祖慈悲,讓她得以重生。
趙嬤嬤看得直嘆氣,勸道:“小姐心意到了便好,難為你小小年紀,就這般孝順,病才好了些,便來為老太爺、老爺和太太上香。只是這屋子早上不見陽光,略嫌陰涼了,老夫人向來不在這個時辰過來的。你年紀小,又是剛剛病愈,哪里受得住?快起來吧。”
文怡在心中已念完了一遍經,轉頭對趙嬤嬤笑笑,便乖巧地應了。待回到外間,已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捧著托盤站在桌旁,笑著對文怡道:“小姐今兒好了?阿彌陀佛,真真是佛祖保佑!”
文怡認得這婦人是自家執役多年的廚娘張嬸,祖母去世后,趙嬤嬤也沒了,她被族長家收養,這張嬸便與她丈夫張叔一同另投了長房,棄自己于不顧,致使自己孤零零地寄人籬下,連個助力都沒有,她心中有些硌應,只勉強笑了笑,說了句客氣話:“這些天辛苦張嬸了。”
張嬸哪里知道她心里的想法,還以為小主人真個在跟自己道乏,頓時笑得眼瞇瞇:“哪兒呀?張嬸不辛苦,老夫人才辛苦呢,幸好小姐如今平安無事了,大家才松了口氣。”
文怡只是淡淡笑了笑,趙嬤嬤問張嬸:“可燉好了?盛上來吧。”
“是是。”張嬸忙將托盤里的瓦盅放在文怡面前,揭開了盅蓋,一陣熱香夾雜著人參的味道散發出來。
文怡怔了怔,忙往盅里看了一眼,果然見到有幾塊雞肉,心里頓時打起了鼓:她自打出家后便一直茹素,重生后兩天來也是清粥小菜一點葷腥不沾,因而就一直沒想起這件事。如今這人參雞湯放在眼前,要她怎么下得了手?
趙嬤嬤還在那里道:“大夫說了,小姐病后體弱,正該進些滋補的湯水,補補元氣。這參是老夫人好不容易才托人覓得的,雖然年份有些短了,但小姐年紀還小,吃它卻是正好,湯是用上好的山泉水作底,又拿兩年的母雞燉了,喝了它,小姐一定不會再生病了!”
文怡勉強笑著,有些無措地偷看趙嬤嬤一眼,后者還在催促她:“快喝呀?趁熱,老夫人再三交待嬤嬤一定要看著你喝完的,若是嫌那肉粗,隨便吃兩口便罷了。”
看著趙嬤嬤關切的眼神,文怡即便是忌諱葷腥,也沒法說出“不喝”兩個字。她如今不過是個十歲女童,若跟人說她茹素,未免太驚世駭俗了些,只是真叫她一口吃下去,她心里又不自在。想了想,便問:“既是補身的好東西,祖母可吃過了?我是小輩,怎能撇開祖母她老人家,自己享用?”
趙嬤嬤憐愛地道:“老夫人有自己的補湯,吃這個卻有些不合適。這原是專為你做的。好小姐,別問那么多了,當心再不吃就涼了,那樣藥效就要大打折扣。來,嬤嬤喂你。”說罷真個伸了手過來。
文怡忙攔住她:“不用了嬤嬤,我…我自己來。”拿起勺子,心想:“我如今不是出家人,無所謂戒律不戒律的,若是不喝,只怕還要引得祖母與嬤嬤憂心。”久違的親情與關愛,以及迫切想要長久留下這種溫暖的心情讓她拋開了對清規戒律的顧慮,心中默念了幾句佛,便喝了起來。
湯很香,火候恰到好處,雞肉也嫩,咬一口便化在嘴里。文怡只覺得肚里死了多年的饞蟲又活過來了,待喝下最后一勺湯,才驚覺自己居然將全部湯喝了個精光,雞肉也都吃盡了,不由得臉一紅,心中又念“阿彌陀佛”。
趙嬤嬤與張嬸見她把人參雞湯喝完了,卻是無比高興,后者樂呵呵地將碗筷收了下去,還邊走出門邊道:“小姐最愛吃雞湯銀絲面了,我今兒一大早起來搟了幾掛,廚房還有雞湯,小姐什么時候餓了,就跟我說,我立刻下面去!”
文怡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糾結了一會兒,心一橫:都已經破了戒了,也不在乎是一回還是兩回,只要心里有佛祖就好。
趙嬤嬤取了溫水,沾濕了手帕給她擦手,嘆道:“看到小姐如今吃好睡好,嬤嬤才算是放心了。前兩天兇險得緊,差點兒沒把嬤嬤的心肝都嚇破了。若是小姐有個好歹,可叫老夫人怎么辦呢?熬了幾十年,只剩了你一個血脈,從小小的嬰兒拉扯到如今這么高,又乖巧又貼心,心肝兒似地寵著,眼看著再有幾年便成人了,若這時候出了什么差錯,別說老夫人,就算是嬤嬤我,也沒法活了…”說著說著她就傷心起來,淚水也止不住了。
文怡忙掏出手帕為她拭淚,又柔聲安撫著,心里也有些難受。
她祖父早在十幾年前就沒了,祖母盧氏千辛萬苦將她父親教養成人,看著他娶妻生女,讀書有成,原是盼著他能重振家業的。父親自小聰慧,才二十多歲就考中了舉人,卻偏偏在赴京趕考途中,患了急病死了。消息傳回平陽,母親聶氏受不住打擊,也跟著去了,只留下年僅七歲的獨生女兒。接著又因為家中沒了男丁,算是絕了嗣,族中按例要收回祖產,除了田地外,連他們六房這一支世代居住的“宣和堂”宅子也分了一部分出去給其他族人住。祖母已上了年紀,哪里受得了這個委屈?大病一場,心灰意冷,但為了唯一的親骨肉,才勉力支撐了下來。
可以說,顧文怡就是盧氏老夫人的命根子,若是連這僅有的孫女兒也失去了,她就再無在這世上存活下去的理由了。
文怡哽咽道:“文怡不孝,讓祖母憂心了…還叫嬤嬤也跟著擔憂,是我不好。往后我一定會好好保重自己,孝順祖母的…”
趙嬤嬤擦了一把淚,嗚咽道:“我知道小姐最是乖巧的,這回若不是七少爺頑劣,那起子勢利眼的小人又跟著起哄,斷不會害得小姐受了驚嚇,還病得這么重…小姐又不曾招惹他們,他們卻差點兒害了你的性命。阿彌陀佛,老天爺有眼,必要叫那些做了壞事的人得報應!”
文怡一聽,不由得沉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