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有驚無險 鐵心男道:“不…不…唉,不錯,蘭花的蘭。”
小魚兒一笑道:“我知道你現在心里很彷徨,也不知要到哪里去,也不知該怎么辦,所以,我不說話,讓你靜靜想一想。”
鐵心蘭苦笑道:“你究竟有多少歲?…我有時真害怕,不知道你究竟是個真正的孩子,還是個…是個…”
小魚兒道:“妖怪?”
鐵心蘭輕輕嘆息一聲,道:“我有時真忍不住要以為你是精靈變幻而成的,否則,你為什么總是能猜中別人心里的事?”
小魚兒正色道:“因為我比世上所有的人都聰明得多。”
鐵心蘭幽幽道:“也許你真的是…”
小魚兒道:“好,現在你想通了么?”
鐵心蘭道:“想通什么?”
小魚兒道:“你可想通你究竟該怎么辦?到哪里去?”
鐵心蘭又垂下了頭,道:“我…我…”
小魚兒道:“你可要快些想,我不能總是陪著你。”
鐵心蘭霍然抬頭,臉更白得像張紙,失聲道:“你…你不能?”
小魚兒道:“自然不能。”
鐵心蘭道:“但…但本來…”
小魚兒道:“不錯,本來我想和你結伴,到處去闖闖,但現在你既然是個女人,我計劃就要變了,我也不能再要你做徒弟了。”
鐵心蘭顫聲道:“但你…你…你…”
小魚兒道:“我和你非親非故,兩個人在一起到處跑算什么?何況,我還是有許多事要做,怎么能被個女人纏著。”
鐵心蘭像是突然挨了一鞭子,整個人都呆住,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凄然一笑道:“不錯,我和你非親非故,你…你走吧。”
小魚兒道:“那么你…”
鐵心蘭努力挺直身子,冷笑道:“我自然有我去的地方,用不著你關心。”
小魚兒道:“好,你現在只怕還不能走路,這匹馬,就送給你吧!”
鐵心蘭拼命咬著嘴唇,道:“謝謝,但…但我也用不著你的馬,我什么都用不著你的,你…你…”一躍下馬,立刻轉過了頭。只因她死也不愿小魚兒瞧見她已淚流滿面。小魚兒也裝作沒有瞧見,牽過了馬,笑道:“你用不著也好,我本也有些舍不得這匹馬,我若和它分別,倒真還有些難受。”
鐵心蘭顫聲道:“我…我…”
她本想說:“我難道還不如這匹馬?你和我分別難道沒有一點難受?”但她沒有說出來,雖然她心已碎了。
小魚兒道:“好,我走了,但愿你多多保重。”
鐵心蘭沒有回頭,只聽到他上馬,打馬,馬蹄剛去——他竟就真的這樣走了,鐵心蘭終于忍不住嘶聲呼道:“我自然會保重的,我用不著你假情假意地來關照我,我…我但愿死也不要再見你!”
終于撲倒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小魚兒并沒有聽到這哭聲——無論如何,他至少裝作沒有聽見,他只是拍馬的頭,喃喃道:“小白菜,你瞧我可是個聰明人,這么容易就將個女人打發走了,你要知道,女人可不是好打發的。”
他騎著馬,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走了許久,突又喃喃道:“小白菜,你猜她會到哪里去,你猜不著吧?…告訴你,我也猜不著,咱們在這里等等,偷偷瞧瞧好么?”
小白菜自然不會答對的,雖然它也未必贊成。
小魚兒卻已下了馬,喃喃道:“能瞧瞧女孩子的秘密,總不是件壞事,何況…咱們也沒有什么事急著去做,等等也沒關系,是么?”小白菜自然也不會揭穿他這不過是自己在替自己解釋的——有時候馬的確要比人可愛得多,至少它不會揭穿別人的秘密,也不會出賣你。
星群漸漸落下,夜已將盡。
鐵心蘭還沒有來,難道她不走這條路?但這是惟一的路呀,莫非她迷了路?莫非她又…
小魚兒突然上馬,大聲道:“走…小白菜,咱們再瞧瞧去,瞧瞧她究竟要搞什么鬼?你要知道,我可不是關心她,我是什么人都不關心的。”
他話未說完,馬早已走了,走得可比來時要快得多,片刻間又到了那地方,小魚兒遠遠便瞧見了鐵心蘭。
鐵心蘭竟還臥倒在那里,也不哭了,但也不動。
小魚兒從馬上就飛身掠過去,大聲道:“喂,這里可不是睡覺的地方。”
鐵心蘭身子一震,掙扎著爬起,大聲道:“走!走!誰要你回來的,你回來干什么?”
夜色中,只見她蒼白的面色,竟已像是紅得發紫了,那嬌俏的嘴唇不住顫抖著,每說一個字,都要花不少力氣。
小魚兒失聲道:“你病了。”
鐵心蘭冷笑道:“我病了也用不著你管,你…你和我非親非故,你為什么要管我?”她身子雖已站起,但卻搖搖欲倒。
小魚兒道:“我現在就偏偏又要管你了。”突然飛快地伸出手,一探她的額角,她額角竟燙得像是火。
鐵心蘭拼命打開他的手,顫聲道:“我不要你碰我。”
小魚兒道:“我偏要碰你。”突然飛快地抱起了她。
鐵心蘭大叫道:“你敢碰我…你放手,你滾。”她一面掙扎,一面叫,但掙扎既掙不脫,叫也沒力氣,她拳頭打在小魚兒身上,也是軟綿綿的。
小魚兒道:“你已病得要死了,再不乖乖的聽話,我…我就又要脫下你的褲子打屁股了,你信不信?”
鐵心蘭嘶聲叫道:“你…你…”
突然埋頭在小魚兒懷里,又放聲痛哭起來。
鐵心蘭真的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到了海晏,小魚兒找了家最好的客棧,最好的屋子,這屋子本已有人住著的,但他拿出塊金子,大聲道:“你搬走,金子就給你。”他一共只說了八個字,那人已走得比馬都快——金子雖然不會說話,但卻比任何人說八百句都有用得多。
焦急、失望、險難、打擊、傷心,再加上草原夜里的風寒,竟使得鐵心蘭在高熱中昏迷了一天多。
她醒來的時候,小魚兒正在煎藥。她掙扎著想爬起,小魚兒卻將她按下去。
她只呻吟著道:“你…你為什么…”
小魚兒卻大聲道:“不準開口。”
她瞧見小魚兒眼圈已陷了下去,好像是為了照顧她已有許多夜沒睡了,她眼淚不禁又流下面頰。
小魚兒將藥碗端過來,道:“不準哭,吃藥,這是最好的藥方,最好的藥,你吃下去后,立刻就會好了,若像小孩子似的好哭,就又要打屁股了。”
鐵心蘭道:“這…這是誰開的藥方?”
小魚兒板著臉道:“我。”
鐵心蘭道:“原來你還會看病,你難道什么都會?”
小魚兒道:“不準開口,吃藥。”
鐵心蘭輕輕一笑,雖在病中,笑得仍是那么嫵媚。
她嫣然笑道:“你不準我開口,我怎么吃藥呢?”
小魚兒也笑了,他突然發現女孩子有時也是很可愛的,尤其是她在對你很溫柔地笑著的時候。
黃昏,鐵心蘭又睡了。
小魚兒踱到檐下,喃喃道:“江小魚呀江小魚,你切莫忘記,女孩子這樣對你笑的時候,就是想害你,就是想弄條繩子套住你的頭,她對你越溫柔,你就越危險,只要一個不小心,你這一生就算完了。”
那白馬正在那邊馬棚嚼著草。小魚兒走過去,撫著它的頭,道:“小白菜,你放心,別人縱會上當,但我卻不會上當的,等她病一好,我立刻就走…”
突聽一陣急遽的馬蹄聲,停在客棧外,這客棧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外面還附帶家酒鋪。
小魚兒聽得這蹄聲來得這么急,忍不住想出去瞧瞧。
遠遠就瞧見四五條大漢沖進店來,一言不發,尋了張桌子坐下,店家也不敢問,立刻擺上了酒,但這些人卻呆子似的坐在那里,動也不動。他們的衣著鮮明,腰佩長劍,氣派看來倒也不小,但一張張臉卻都是又紅又腫,竟像是被人打了幾十個耳刮子。過了半晌,又有兩個人走進來,這兩人更慘,非但臉是腫的,而且耳朵也像是不見了一只,血淋淋地包著布。
先來的五個人瞧見這兩個人,眼睛都瞪圓了,后來的瞧見先來的,腳一縮,就想往后退,卻已來不及。
小魚兒瞧得有趣,索性躲在外面,瞧個仔細。
這兩批人莫非是冤家路窄,仇人見面,說不定立刻就要動起手來,小魚兒可不愿進去蹬這股渾水。哪知這兩批人卻全沒有動手的意思,只是先來的瞪著后來的,后來的瞪著先來的,像是在斗公雞。
先來的五人中有個麻面大漢,臉上已腫得幾乎連滿臉的金錢麻子都辨不清了,他瞧著瞧著,突然大笑道:“鏢銀入安西,太平送到底…
安西鏢局的大鏢師豈不是從來不丟東西的么,怎地連自己耳朵都丟了,這倒是奇案。”他這一笑,臉就疼得要命,但卻又實在忍不住要笑,到后來只是咧著嘴,也分不出是哭是笑。
后來的兩人連眼睛都氣紅了,左面臉上帶刀疤的大漢,突也冷笑道:“若是被人打腫了臉,還是莫要笑的好,笑起來疼得很的。”
麻面大漢一拍桌子,大聲道:“你說什么?”
刀疤大漢冷冷笑道:“大哥莫說二哥,大家都是差不多。”
麻面大漢跳了起來,就要沖過去,刀疤大漢也冷笑著站起身子,小魚兒暗道:“這下可總算要打起來了。”
哪知兩人還未動手,手已被身旁的人拉住。
拉住麻面大漢的,是個頷下胡子已不短的老者,年紀看來最大,臉上也被打得最輕,此刻搖手強笑道:“安西鏢局和定遠鏢局,平日雖然難免互相爭生意,搶買賣,但那也不過只是生意買賣而已,大家究竟還都是從中原來的江湖兄弟,千萬不可真的動起手來,傷了兄弟間的和氣。”
拉住刀疤大漢的一條瘦長漢子,也強笑道:“歐陽大哥說的不錯,咱們這些人被總局派到這種窮地方來,已是倒了楣了,大家都是失意人,又何必再嘔這種氣。”
那歐陽老者嘆道:“何況,咱們今日這筋斗,還像是栽在同一人的手上,大家本該同仇敵愾才是,怎么能窩里反,卻讓別人笑話。”
那瘦長漢子失聲道:“各位莫非也是被她…”
歐陽老者苦笑道:“不是她是誰?除了她,還有誰會莫名其妙地下如此毒手,唉!咱們弟兄今天可真算栽了。”他說了這句話,七個人全都長嘆著坐了下去。
這七人臉上雖已腫得瞧不出什么表情,但一雙雙圓瞪的眼睛里,卻充滿了懷恨怨毒之意。
那麻面大漢又一拍桌子,恨聲道:“若真是為著什么,咱們被那丫頭欺負,那倒也罷了,只恨什么事也不為,那丫頭就出手了!”
歐陽老者長嘆道:“江湖之中,本是弱肉強食,不是我長他人志氣,咱們武功實在連人家十成中的一成都趕不上,縱然受氣,也只得認了。”
那瘦長漢子突然笑道:“但瞧那丫頭的模樣,也像是在別處受了欺負,非但眼睛紅紅的,像是痛哭了一場,就連她那匹寶貝馬都不見了,只怪咱們倒楣,恰巧撞在她火頭上,她就將一肚子氣都出在咱們身上了。”
麻面大漢拍掌笑道:“徐老大說得不錯,那丫頭想必是遇上了比她更厲害的,也說不定遇著個漂亮的小伙子,非但人被騙去了,就連馬也被人騙走了。”
幾個人一齊大笑起來,雖然一面笑,一面疼得齜牙咧嘴,但還是笑得極為開心,像是總算已出了口氣。
聽到這里,小魚兒早已猜出這些人必定是遇著小仙女了,小仙女打耳光的手段,他是早已領教過的。但小仙女這次出手,可比打他時要重得多。她在那井邊想必受了一夜活罪,這口氣正好出在這群倒楣蛋身上。小魚兒越想越好笑,但突然間,外面七個人全都頓住了笑聲,齜牙的齜牙,咧嘴的咧嘴,歪鼻子的歪鼻子,所有奇形怪狀的模樣,全都像中了魔般凍結在臉上,一雙雙眼睛蹬著門口,頭上往外直冒冷汗。
“小仙女”張菁已站在門口,一字字道:“我叫你們去找人,誰叫你們來喝酒!”
小魚兒一顆心已跳出腔子來,但卻沉著氣,一步步往后退,他自然知道小仙女要他們找的人,就是他自己。幸好這時已入夜,屋子里已點上燈,院子里就更暗,小魚兒沿著墻角退,一直退到那馬棚。
他不但人不能被小仙女瞧見,就是馬也不能被她瞧見,該死的是,這匹馬偏偏是白的,白得刺眼。馬槽旁地是濕的,小魚兒抓起兩把濕泥,就往馬身上涂,馬張嘴要叫,小魚兒就塞了把稻草在它嘴里,拍著它的頭,輕輕道:“小白菜,白菜兄,你此刻可千萬不能叫出來,誰叫你皮膚生得這么白,簡直比鐵心蘭還要自得多。”
他說完了,白馬已變成花馬,小魚兒自己瞧瞧都覺得好笑,他將手上的泥都擦在馬尾上,悄悄退回屋子。這屋子里沒點燈,但鐵心蘭卻已醒了,兩只大眼睛就像是燈一樣瞪著,瞧見小魚兒進來,突然一把抓了他,嘶聲道:“我的靴子呢?”
小魚兒道:“靴子?就是那雙破靴子?”
鐵心蘭喘息著道:“就…就是那雙!”
小魚兒道:“那雙靴子底都已磨穿,我把它扔到陰溝里去了。”
鐵心蘭身子一震,顫聲道:“你…你扔了!”
小魚兒笑道:“那雙破靴子,叫化子穿都嫌太破,你可惜什么?緊張什么?我已替你買了雙新的,比那雙好十倍!”
鐵心蘭掙扎著往床下跳,顫聲道:“你扔到哪里?快帶我去找!你…你這死人,你可知道我那靴子,靴子里藏著…”
小魚兒眼睛眨眨,道:“藏著什么?”
鐵心蘭道:“就是那東西…我為了它幾乎將命都送了,但你卻將它扔到陰溝里,我…我不如死了算了。”
小魚兒道:“那東西?那東西不是不在你身上么?”
鐵心蘭眼眶里已滿是眼淚,道:“那是我騙你的。”
小魚兒嘆道:“誰要你騙我,這一來你可是自己害自己,我把那破靴子隨手一扔,根本不知道扔在哪里了。”
鐵心蘭當場倒在床上,不能動了,口中喃喃道:“好…很好…什么都完了。”
小魚兒微微笑道:“那東西也只不過是張破紙而已,丟了也沒什么了不起,你又何苦如此著急,急壞了身子可不是好玩的。”
他話未說完,鐵心蘭已一骨碌爬起來,瞪著他道:“你…你怎知道那…那是張紙?”
小魚兒笑道:“你若說的就是那張紙,我已從靴子里拿出來過,紙不但已破了,還是臭臭的,有股臭咸魚的味道。”
鐵心蘭整個人都撲到他身上,貼著他的胸,又笑又叫,道:“你這死人…你故意讓我著急。”
小魚兒笑道:“誰叫你騙我…我早已猜出那東西是在你靴子里的…你居然想得出把那么重要的東西藏在靴子里,可真是個鬼靈精。”
鐵心蘭道:“你才是鬼靈精,什么事都瞞不過你,你…你方才真駭死我了。”
小魚兒道:“但東西還是落在我的手里,你不著急?”
鐵心蘭垂下了頭,道:“在你手里,我還著急什么?”
小魚兒道:“你不怕我不還給你?”
鐵心蘭道:“我不怕。”
小魚兒道:“好,我就不還你。”
鐵心蘭柔聲道:“那,我就送給你。”
小魚兒瞪起眼睛道:“但…但你本來死也不肯將這東西給別人的。”
鐵心蘭道:“你…你和別人不同。”
也不知怎地,小魚兒突然覺得心里甜了起來,全身飄飄然,就好像一跤跌進成堆的棉花糖里。
但他立刻告訴自己:“江小魚,小心些,這糖里有毒的。”他立刻想把鐵心蘭往外推,怎地卻推不下手。
鐵心蘭悠悠道:“方才你到哪里去了?”
小魚兒道:“外面…我還瞧見了一個人。”
鐵心蘭道:“誰?”
小魚兒道:“這人你認得的…我不幸也認得。”
鐵心蘭聳然道:“小…小仙女?”
小魚兒笑道:“對了,就是她。”
鐵心蘭顫聲道:“她在哪里?”
小魚兒道:“你打開窗子只怕就可見到。”
鐵心蘭手腳都涼了,道:“她…她就在外面,你卻還有心在這里和我開玩笑?”
小魚兒道:“她就在我面前,我也是照樣開玩笑。”
鐵心蘭咬著嘴唇,道:“你這人…現在,我們該怎么辦呢?”
小魚兒道:“現在,三十六著,走為上策,咱們…”
話猶未了,突聽外面遠處有人厲聲喝道:“叫你開門你就得開門,大爺們是干什么的,你管不著!”接著,“砰”的一聲,像是有扇門被撞開了。
小魚兒嘆道:“好啦,走也走不了啦!”
鐵心蘭面色如土,顫聲道:“看樣子小仙女已找了人一間間屋子查過來了,她想必已聽說咱們落腳在這附近,但現在他們還未查到這里,咱們趕緊從窗子逃出去,還來得及。”
她一把拉住小魚兒的手,就想往窗外跳。
小魚兒卻搖頭道:“不行,咱們現在若從窗里逃走,他們就必會猜出咱們了,那時小仙女追蹤而來,咱們也是逃不遠的。”
鐵心蘭掌心已滿是冷汗,道:“那…那怎么辦?”
小魚兒微微笑道:“不怕,我自有法子。”
這時遠處又傳來女子尖銳的呼聲,叫道:“出去…快出去,你們這群強盜怎地也不敲門就闖進來了!…”
小魚兒笑道:“這女人莫非正在洗澡。”
他竟似一點也不著急,一面嘻嘻笑著,一面從懷里掏出個已陳舊得褪了顏色的繡花小布袋。
鐵心蘭道:“這是什么?”
小魚兒笑道:“這是寶貝…是我從一個姓屠的人那里偷來的。”
說話間他已自袋中取出一疊薄薄的,軟軟的,黏黏的,像是豆腐皮,又像是人皮般的東西。
鐵心蘭眼睛瞪圓了,突然失聲道:“這莫非就是人皮面具?”
小魚兒笑道:“總算你還識貨。”
他從那一疊中仔細選出了兩張,道:“你先脫下外面的衣服,隨便塞在哪里…再把我這斗篷,反著披在身上…好,現在把臉伸過來。”
鐵心蘭只覺臉上一涼,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等她張開眼來,小魚兒的臉也已完全變了模樣。
他竟已滿臉都是皺紋,只差沒有胡子。
鐵心蘭忍不住輕笑道:“真像是活見鬼,你…你竟已變成個小老頭了。”
小魚兒道:“小老頭正好配小老太婆。”
這時腳步聲、人語聲已漸漸近了。小魚兒仍是不慌不忙,先從袋子里掏出一撮胡子,粘在他自己嘴上,又取出瓶銀粉,往鐵心蘭和他自己頭發上灑——兩個人頭發立刻變為花白的,然后,小魚兒又取出幾只粗細不同的筆,也不知蘸了些什么,就往鐵心蘭臉上畫。
人語聲、腳步聲越來越近,好像已到他們門口。鐵心蘭手腳冰冷,四肢已簌簌地發抖。
小魚兒的手仍是那么穩,口中還不住悄聲道:“莫怕…莫怕,我這易容改扮的功夫,雖還并不十分到家,但唬唬他們已足夠有余了。”
現在,腳步聲真的已到他們門口。
小魚兒閃電般收拾好東西,扶著鐵心蘭,道:“走,咱們從大門出去。”
鐵心蘭駭然道:“大…大門!”
她連聲音都急啞了,但小魚兒卻已不慌不忙地打開了門。
只見方才那個臉被打腫的大漢,恰巧正走到他們門外,小仙女那窈窕的紅衣身影,就在這幾人身后。
小魚兒卻連頭也不抬,連聲道:“大爺們讓讓路,我這老婆子也不知吃錯了什么,突然得了重病,再不快去瞧大夫,就要送終了。”
他的語聲竟突然變得又啞又蒼老,活像是個著急的老頭子,鐵心蘭身子不住發抖,也正像是個生病的老太婆。
那群大漢非但立刻閃開了路,還閃得遠遠的,生怕被這老太婆傳染,那麻面大漢連鼻都掩住,皺眉道:“六月天突然發病,八成是打擺子,否則怎會冷得發抖。”
小魚兒一面嘆著氣,慢吞吞地從他們中間走了過去,鐵心蘭簡直要暈了,恨不得立刻插翅而逃,她真不懂小魚兒怎地如此沉得住氣。好不容易走過小仙女身旁,走到了院子里,小仙女瞪大了眼睛瞧著他們,也像是絲毫沒有懷疑。
哪知他們還未走出幾步,“鏘啷”一聲,小仙女突然自一條大漢腰邊抽出了柄快刀,一刀向小魚兒腦袋上砍下,口中喝道:“你想騙得了我?”
鐵心蘭駭得魂都飛了,但小魚兒卻似毫未覺察,直到那柄刀已到了他頭上,立刻就可以將他腦袋切成兩半,他還是動也不動,還是一步步慢騰騰走著。那柄刀居然在距離他頭發不及半寸處頓住。
就連那些大漢們都不禁嘆了口氣,暗暗道:“這丫頭疑心病好重,連這個糟老頭子都不肯放過。”
小魚兒像是什么事都不知道,居然還走到馬棚里,牽出了那匹也“易容”過的馬,喃喃道:“馬兒馬兒,老太婆雖病了,我可也不能丟下你。”
鐵心蘭急得眼睛都花了,汗已濕透衣服——小魚兒居然還要牽這匹馬,她真恨不得狠狠捏他幾把。
現在,小魚兒和鐵心蘭已站在大街上,鐵心蘭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來的,這簡直像在做夢,一場噩夢。
她糊里糊涂地被小魚兒扶上了馬,小魚兒拉著馬居然還在慢騰騰地走,鐵心蘭忍不住道:“老天,求求你,走快些好么?”
小魚兒道:“千萬不能走快,他們或許還在后面瞧,走快就露相了…你瞧夜色這么美,騎在馬上慢慢逛,多么富有詩情畫意。”他居然還有心情欣賞夜色,鐵心蘭長長嘆了口氣,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但長街終于還是走完了。
眼前是一片郊野,燈火已落在他們身后很遠。
鐵心蘭這才長長松了口氣,苦笑道:“你這人…我真猜不出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小魚兒笑道:“心?…我這人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心。”
鐵心蘭咬著嘴唇,帶笑瞟著他,道:“方才那把刀若是砍下,你就連頭也沒有了。”
小魚兒笑道:“我早就知她那把刀只不過是試試我的,她若真瞧破了我,真要動手,又怎會再去拔別人的刀?”
鐵心蘭嘆道:“不錯…你在那種時候居然還能想到這種關節,你真是個怪人…你難道從來不知道害怕?”
小魚兒大笑道:“你以為我不害怕?…老實告訴你,我也怕得要死,世上只有瘋子白癡才會完全不害怕的。”
鐵心蘭嫣然一笑,道:“咱們現在到哪里去?”
小魚兒道:“到哪里去都沒關系了,反正再也沒有人能認得出你…只是,你的病…”
鐵心蘭笑道:“我方才被他們一駭,駭出一身冷汗,病倒像是好了,手腳也像是有了力氣,你說怪不怪?”
小魚兒道:“你已能走了?”
鐵心蘭道:“能,不信我下馬走給你看看。”
小魚兒道:“好,你下馬走吧…我也要走了。”
鐵心蘭身子一震,失聲道:“你…你…你說什么?”
小魚兒道:“我們不是早已分手了么?只因為你有病,我才照顧你,現在你病好了,我們自然還是各走各的路。”
鐵心蘭面色慘變,變得比方才聽到小仙女來了時更蒼白,更可怕,她身子竟已又開始發抖,淚珠已奪眶而出,嘶聲道:“你…你難道真的…真的…”
小魚兒道:“自然是真的,你將那東西送給了我,我也救了你一命,咱們可算兩相抵過,誰也不欠誰了。”
鐵心蘭淚流滿面,咬牙道:“你難道真的沒有心…你…你的心莫非已被狗吃了。”
小魚兒笑道:“這次你猜對了。”
鐵心蘭突然揚起手,狠狠給了小魚兒一個耳刮子。
小魚兒動也不動,瞧著她,淡淡道:“幸好我的心已被狗吃了,我真該謝謝那條狗,否則男人的心若被女人捏在手里,倒真不如被狗吃了算了。”
鐵心蘭已痛哭著自馬背上摔倒在地,放聲痛哭道:“你不是人…
你根本不是人!”
小魚兒拉起了她,笑道:“再見吧…無論我是不是人。至少不是能被女人眼淚打動的呆子,我…”
突然一人冷笑道:“不錯,你不是呆子,你聰明得很!只可惜太聰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