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驚訝的轉頭看著那張紙團,凝神想了片刻,恍然笑了起來,“好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麴崇裕面帶不屑的挑了挑眉,“張氏當年敢買通我身邊之人打探我的舉動,我雖是懶得與一個女子太過計較,總不能聽任她繼續搗鬼!今日來的那位婢女便是飄飄的手筆,倒是個極機靈的,不曾想還能派上這等用場。”
裴行儉點頭一笑,“果然是妙用無窮!”
麴崇裕嘆了口氣,“不及阿嫂左右開弓也!”上一回,若不是這個娜娜,他如何能得知張敏娘竟然是要說出那般惡毒的一番言語?也不知她得知云伊壓根沒聽懂時會如何做想,不過細論起來,他還是更愿意欣賞欣賞她此時的模樣。
轉身點燃了燭臺上的蠟燭,麴崇裕這才展開了手中這張看著再尋常不過的白麻紙,紙上只胡亂涂了兩筆賬目,不過在火上烤了兩遍之后,空白處卻慢慢顯示出幾行字跡和一張簡單的地圖。麴崇裕只看了一眼,臉色頓時變了,半晌才慢慢放下紙片,轉頭看著裴行儉,聲音微澀,“蘇海政或許已殺了興昔亡可汗。”
裴行儉臉上一僵,搶上一步,仔細了看了幾眼,認得正是琉璃的筆跡,先是解釋了兩句如何探知此事,又簡述了府外的情形,那張地圖則標著如今西州城的兵力部署和位置。他的目光忍不住在第一行字跡上看了又看,臉色越來越沉峻。
麴崇裕低聲罵道,“這喪心病狂的老匹夫!如此一來,便是明日我家部曲攻入西州城,他們也斷然不會善罷甘休,至少要撐到戰局平定…可父親的身子,如何拖得起?”
裴行儉卻是轉頭看著燭火,聲音里滿是沉痛,“是我太拿大了,蘇海政此時定然是在追殺五咄陸部,乘機大肆劫掠,此戰無論勝負如何,西疆亂局已定!”
麴崇裕冷哼一聲,“蘇海政能狂悖到如此地步,誰能料得到?說到底,還是那位圣上太過糊涂,文官傾軋奪權,可以殺頭流族,武官兵敗屠城,不過幾年便是免死起復,這才養出了如此狂妄狠毒的混賬將軍!若是當日便滅了王文度滿門,捉拿這些屠城的敗類,又怎會有此刻之禍?”
裴行儉沉默良久才開口,“如今說什么都已是無用,咱們還是想想該如何破局要緊。”
麴崇裕低頭看著那張簡單的地圖,眉頭緊皺,“咱們以前的布置只怕都起不了太大作用,他們既然做到這一步,定會死守府衙和城門,堵住西州將消息傳往朝廷的通道。他們有上千人馬,要破局談何容易!家父如今都是靠藥在撐著,天也罷了,若是有個十日八日不得好好歇息調養,只怕他會撐不住!”
裴行儉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閉上雙眼,片刻之后重新睜開時,目光已恢復了清明冷靜,拿過地圖看了幾眼,突然指了指府外的那一片,“算來蘇海政的親兵如今不足五百,他身在戰場,不可能悉數派來西州,這府外和城門兩處應是伊州或庭州的邊軍,他們也不過是屯田西疆的尋常府兵,多半并不知此次到西州所為何來,所謂分而化之…”
麴崇裕眼睛頓時一亮,“我知道該如何做了!”他瞅了瞅裴行儉,笑容微嘲,“只是你難道不怕損了大唐的名聲?”
裴行儉神色平靜,“你說得對,有些事情已是大錯,瞞之護之,則是錯上加錯。大唐之為大唐,在于厚德載物,海納百川,乃在于有容乃大,錯而能改,若是必得包庇蘇海政這種人物,令忠良之士蒙不白之冤,方能保全大唐的名聲,這種名聲,不要也罷!”
麴崇裕驚訝的挑起了眉頭,隨即便笑了起來,“有你裴守約在,大唐在西疆的名聲大約壞不了。”
裴行儉自嘲的搖了搖頭,沉吟片刻又道,“只是還有幾樁事情,只怕也要立刻安排,一則要守住來西州的各條道路,該散布的消息要散布,該攔住該拿住的人也要攔住拿住,二則還有那些西州高門,如今各家都有子弟被扣在都督府…”他突然哂然一笑,“是我多慮了,此事再過兩日便不足慮!只是如今咱們的消息,又該如何傳出去?”
麴崇裕敲了敲地圖,揚眉笑了起來,“這有何難!”
兩刻多鐘之后,眼見日頭已有西斜之勢,門外在庭院里站了一兩個時辰的蘇氏親兵未免覺得西風愈冷,心里正自嘀咕,便見門簾一挑,麴崇裕大步走了出來,順著鼻梁看了下面一眼,冷冷的道,“你們誰是主事?去找你們那位盧主簿過來,告訴他,這府衙的飯食太過難吃,今日的晚膳,我要吃普照寺的齋菜,讓他去定上一席送進來!”
親兵們先是有些愕然,隨即便是又好氣又好笑,領頭的隊正哈哈一笑,“世子,抱歉得很,盧主簿公務纏身,無暇來理會這些細事,公子若嫌府衙的飯食難吃,不妨停上兩頓,想來再吃之時便會香甜許多!”
麴崇裕淡淡的看著他,目光中滿是輕蔑,“你不打算去傳話?”
隊正一言不發的抱手看著他,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譏諷。
麴崇裕的幾位隨從頓時大怒,戟指喝道,“你是什么東西,世子讓你傳句話你也敢拿大?”
麴崇裕厭煩的擺了擺手,“跟這種人計較甚么,難不成他不傳話,我便吃不上這頓齋菜了?”說完轉身進了屋,過得片刻再出現在門口時,手中赫然拿著一把強弓。
蘇氏親兵們頓時都唬了一跳,紛紛拔刀出鞘,卻見麴崇裕慢條斯理拿出一張白麻紙,上面寫著幾個水墨淋漓的大字,“庫狄夫人,請送一席普照寺齋菜到都督府”,將紙穿在了一支帶著骨哨的無鋒長箭上,張弓搭箭,望空而射,那支箭帶著尖利的鳴聲消失在都督府的高墻之外。
蘇氏親兵們一時面面相覷,那位隊正忍不住喝道,“你這是做什么?”
麴崇裕卻看都懶得再看他,把弓往隨從手里一丟,一撣衣袖,“想來不到日落,便自會有人送齋菜來!”
那支響箭穿過長街,落在了街對面的坊中一處屋頂上,原本守在高墻上的西州人自是飛奔著取了過來,又交到了長史夫人打發過來守著大門的幾個奴仆手中。而一個時辰之后,當普照寺的沙彌捧著幾個食盒出現在都督府的門口,一個驚人的消息已然在府外的西州府兵之中不脛而走。
正是晚膳時分,西州的各家各戶都做了最好的飯食,一個個食盒流水般送到了府兵們手中,隨著熱騰騰的飯食香氣四下飄逸,那個消息也散了出去。
長街的另一面,飲著冷水嚼著干糧的伊州邊兵們,聞到那家常飯食魚肉的濃香,看著這些西州府兵像英雄般被家鄉父老噓寒問暖,嘴里的干胡餅頓時更是難以下咽。
不多時,周校尉便被召進了府門,伊州邊軍的幾位軍官也湊到了一起,一位隊正便低聲嘆道,“校尉定是進去用膳了,那府里的人大約是有熱水熱湯可吃的,咱們這干糧卻不知要吃到什么時辰!”
另一名旅正便冷哼了一聲,“咱們拿什么與他們比?他們都是大都護的親兵心腹,咱們也不過是些苦力,還不如那些跟著大都護上沙場的,還能搏個軍功封賞,咱們這一趟,最多便是吃些冷風!那些西州人看咱們的眼神,倒像是咱們是賊!”
幾個人正感慨間,卻聽不遠處有人道,“幾位請了!”
幾位軍官忙轉頭去看,卻見西州府兵的那位團正笑嘻嘻的走了過來,手中并無刀劍,倒是拎著一個大大的食盒,幾個人不由相顧愕然。
西州團正走到幾人跟前,把食盒一放,笑著抱了抱手,“幾位可曾用過晚飯?說起來咱們都是大唐的兵卒,不過是各自聽上峰之命行事,上峰們如今似乎并不喊打喊殺了,咱們又何必再刀槍想向?適才算是郭某冒犯了,咱們這邊如今多了幾盒飯食,這一盒倒還干凈,各位若不嫌棄,就當兄弟賠罪如何?”
幾個伊州軍官相視一眼,都有些摸不著頭腦,聽他說得入情入理,心里雖是有些癢癢,卻到底不好意思去拿,年紀最大的那位旅正便抱手笑道,“郭兄的好意我等心領了,只是今日我等都已用過了飯食,倒是不好再叨擾!”
郭團正笑道,“這里面不是米面,都是些上好的肉湯,各位明日將食盒還我便是。”又打量了他們一眼,“我猜各位定然不是蘇大都護的親兵,不知是來自伊州還是庭州?”
那位旅正淡然一笑,“郭兄好眼光,我等都是伊州邊軍。”
郭團正“嘿嘿”的笑了兩聲,“我哪有什么眼光,只是蘇大都護的親兵一多半都已被當做馬賊割了頭顱,如今身邊最多有四百多人,各位帶的兵馬如此之多,怎能是大都護的親兵?幾位也是從軍營而來,難不成沒注意過大都護中軍大帳四周的帳篷少得出奇么?”
幾名伊州軍官頓時呆住了,這話太過匪夷所思,可偏偏…回想起來,此次中軍大帳周圍的營帳的確是少得有些不對勁!
郭團正瞅了他們一眼,笑道,“怎么,你們難道不曾聽說前些日子,裴長史、麴世子與興昔亡可汗的部將聯手剿滅了一支千余人的馬賊,咱們這些人在西疆多少年了,何曾聽說過有敢公然搶劫軍糧的千人馬賊大軍,那還得了!恰恰又是這時辰,大都護的親兵們卻莫名其妙的不見了,這還看不出來?再說了,如今大都護要拿的反賊是誰?正是興昔亡可汗和麴都督他們幾個!興昔亡可汗那樣一條漢子,不過是無意中剿滅了一幫馬賊,就落得如此下場,真真是…唉,其實誰會看不出來,他若真有反意,怎會在自己的地頭上被人殺了?”
幾個伊州軍官更是愕然,這興昔亡可汗謀反被誅的事,他們來之前便被反復警告過,嚴禁在西州吐露一個字,眼前此人怎會知道?但事情讓他這一說,還真是有幾分道理——那位興昔亡可汗,好端端會謀反已是有些古怪,說要謀反還能毫無戒備的被被人連鍋端了更是不合情理,還有那憑空出來的千人馬賊和憑空消失的幾百親兵…以前自己怎么就沒想過呢?
一位旅正強壓了壓心頭的惶然,沉下了臉色,“郭兄說笑了,這些荒謬之語,還是少談些為好!”
郭團正詫異的看了他們一眼,“荒謬么?你便不信我,也該信一信周校尉與盧主簿,今日長史夫人與他們理論,不是一談到馬賊和興昔亡可汗,這兩位便立刻賠笑服了軟,這總是眾目睽睽之下的事情,難不成還是郭某編得出來的?”
他看著幾個人,目光中已有些同情,“唉,其實你們有所不知,那馬賊并未全被剿滅,長史還留了幾個活口,算算這日子,只怕已是到了長安!蘇大都護千算萬算,便是要瞞了此事,可這世上,哪有紙里能包住火的?待到圣意到時,他又添了這些大罪,還不知會如何,所謂報應到頭,橫豎怎么處置他也是不冤的。此事連周校尉和盧主簿只怕都看出來了,因此不但不敢再與長史夫人理論,連府里的人,都能吃上西州最好的齋飯!做這種人的幫兇難不成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誰又不想給自己留條后路?”
眼見都督府的大門內,那位周校尉已快步往外走了出來,郭團正臉上笑容越發熱忱,拎起食盒便往旅正手中一塞,“你們在這風地里不知還要守多久,他們都有熱湯水吃,你們何必自苦?吃上一口難不成還能算是違了軍令?明日記得把碗碟食盒還我便是!”說完笑嘻嘻的轉身便走。
旅正“啊”了一聲,便聽身后有人厲聲道,“你們這是在做什么?”
幾個人回過頭來,這才看見了周校尉,心頭頓時都是一驚,還未來得及解釋,郭團正已笑嘻嘻的回過頭來,“下官見過校尉,適才是我與諸位同袍閑聊了幾句,議論了一番上回那被興昔亡可汗和長史、世子他們剿滅的那千人馬賊,聽聞那馬賊甚是嚴整,只怕比大都護身邊的親兵也不差什么!”快眼看書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