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臉色微微一沉,“此話怎講?”
裴行儉笑了起來,“難不成你還要告訴我,這種不入流的陰私手段,會是蘇氏父子的手筆?西州這些人如今自顧不暇,想來也無心去做此事,自是那張娘子自作主張。頭兩日說的還是畫像,今日則是連白疊坊和雕版的事都被翻了出來,這步步連環,真真是深諳惑人耳目之道!”
“畫像和白疊坊也罷了,這雕版之事,知道內情的似乎并不算多,她若不是時刻留意著你的一舉一動,甚至在你身邊埋了眼線,如何能知曉?此女雖不算人如其名,這份心性看來倒很有幾分堅韌,我看你還是當心些才好,何況這流言又是如此刁鉆!”
這流言牽涉的事情麴崇裕無以自辯,涉及的地方他也不可能讓外人踏足,張敏娘大約真是深思熟慮后才出的這招,如今雖是留意者不多,但若真讓人就此議論紛紛下去…裴行儉不由皺了皺眉。
麴崇裕冷冷的哼了一聲,“你說的也不算錯,當初我發現身邊有人給她通風報信,便不該一時心軟,未下辣手,竟讓她覺得有機可乘,才有了今日的牽扯。不過你且放心,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今我怎會再放任這種人在背后搗鬼?至于這流言么,”他眉毛一挑,眸子中有厲色閃動,“過了今日,便再也翻不出什么浪來!”
“今日?”裴行儉皺著眉頭想了片刻,恍然的點了點頭,“可是那還未送出的白疊坊,今日便要先收些利錢回來?”
麴崇裕沉默半晌,抬頭看向了裴行儉,“可曾有人跟你說過,與你說話,真真是世上最無趣之事!”
裴行儉微笑著欠了欠身,“玉郎過獎了。”
麴崇裕看了他片刻,面無表情的轉過頭去。
洛陽坊的王府堂屋之中,坐在西首位置上的祇氏,也正面無表情的轉過了頭去。堂屋的食案上,那些裝在牙盤中的各色菜肴都已撤下,新整治的糕點果子和酒壺酒杯錯落有致的放滿了案面。王君孟的母親張氏正笑吟吟的端著酒杯,“咱們多少日子不曾如此相聚?如今可算是雨過天青了!請大伙兒滿飲此杯,來年萬事順遂,多喜多福。”說著蘸酒彈了三下,仰頭喝了下去。
祇氏也隨眾起身舉起了杯盞,卻只是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張氏一直注意著她的動靜,見狀心里不由嘆了口氣。她與祇氏打小便交情最好,那一日收糧,還是她想起祇氏只怕處境尷尬,悄悄的打發人去問了一聲,誰知祇氏竟是一直連點風聲都沒聽到!若是換了自己,這口氣大約也是平不下來的,只是這些日子祇家已費盡心思賠盡小心,若不借此下坡,難道日后她真打算跟著麴家回長安?
想到此處,她索性走上幾步,親自為祇氏續了幾滴酒,又給自己倒滿了一杯,低聲嘆道,“六妹妹,咱們這么多年的姊妹情分,姊姊如今便拿大勸你一句,有些事情咱們心里都是有數的,可世事人情便是如此,眼看便是年節,咱們總不能因為今年種種不順,便不過明年的日子了罷?”
祇氏嘴角勾起了一點譏諷的笑意,目光在堂屋中眾人臉上緩緩掠過,在另一邊座位上含笑不語的張敏娘身上停了片刻,才款款的站了起來,“姊姊的好意,我一直都記得。姊姊說得對,若不是因為想著日后,今日我便不會來此,只是光我一人想著日后又有何用?你們這些姊妹,又有哪一個是真正想過日后了!”
眾人都是一愣,這話是什么意思,若不是為了日后,她們又何必這樣低聲下氣的賠不是,求諒解?
祇氏看著眾人的臉色,嘴角的笑意更冷,“今日你們請我過來,想說什么我也猜得到,無非是想告訴我,我若想后半生能有個依靠,還得跟大伙兒同心協力去哄住都督,哄得他如同從前一般,把這西州城的好事都給大伙兒,難事都留給自己,若真有什么過不去的坎了,大伙兒便還如此次一般,把手一撒開,再在背后踹上一腳,看個笑話兒!至于我么,我死也好,活也罷,又與大伙兒的榮華富貴有什么關系?”
“若這便是你們想的日后,你們當我傻也不打緊,你們當都督和世子也都是傻的么?從前都督容著你們,縱著你們,難道都是因為我?我又是什么了不起缺不得的人物?那是都督念著舊情,念著大伙兒這些年跟著麴氏吃了苦受了累,有心要補償大伙兒。可這一次,是你們自己親手把這份舊情打得粉碎,眼見勢頭不好了,轉頭便開始裝沒事人,還覺得人人都該把這事兒忘了才對,如今又說是什么為了日后打算!好一個日后,我還真不知,世上有什么樣的蠢物,被人背棄了一次還不夠,要上趕子的忘了此事,日后好被人背棄第二回!”
堂屋里頓時靜得可怕,誰也料不到平日里最講究風儀的祇氏,竟會當眾直接說出這樣的誅心之語,辣便如迎面一掌扇在了各人的臉上,有的人臉色發白,有的人則是滿臉漲紅,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作答才好。只有張敏娘深深的低下頭,掩住了嘴角的一絲笑意。
半晌之后,還是祇氏的嫂子張夫人站了起來,臉上堆上了個笑容,“六娘莫動氣,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昏聵沒記性,才讓六娘受了這么大的委屈,六娘如何說我都是應當的。可適才這話卻是有些差了,這一回大伙兒原是有些糊涂,只想著日子艱難,要在此事上翻個身才好,又想著都督便是籌不上糧,難道還能因此丟了官不成?不過是受幾句責備罷了,總強過我們這般拆了東墻補西墻的過日子,這才一時蒙了心。但若說咱們便是要都督倒了好看笑話,咱們再是混賬,又怎敢起這天打雷劈的心?”
她看了看祇氏依然冷淡的臉色,嘆了口氣,“夫人有句話說得對,這些年麴都督待大伙兒寬容親厚,咱們的確有些輕狂了,一味好強,分不清遠近親疏。但吃了這次的教訓,大伙兒是真的悔了。西州城又不是沒有旁人做過都督,軟的硬的不管事的,誰曾多看咱們這些高昌遺族一眼?也只有麴氏,跟大伙兒是幾輩子的情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麴都督此次是立了大功,咱們如今說什么自然都是白搭,但若是日后麴家真有難處了,大伙兒若是坐視不管,便教咱們丟了這西州的根基,再也翻不得身!如何?”
她的這番話,自然也是眾人這些日子里議論過無數遍的,一時都紛紛附和,有人便道,“夫人便是不信我等的心腸,也總要相信我等不是那種過了今朝不想明日的人。難道大伙兒還真能盼著再來一個都督,好把咱們都轟出去?”
祇氏沉默片刻,突然點了點頭,“阿嫂說的是,大唐的官員里,除了麴氏,誰會多看咱們這些人一眼?便算是多看了幾眼,其實打的也不過是借刀殺人的主意罷了,真讓他們如了意,咱們是什么下場還未可知!”
此言一出,堂屋又是一靜,張敏娘原本平靜的臉色頓時為之一變,睫毛顫了幾下,突然看見祇氏的目光已經看了過來,臉色不由更白,目光中也帶上了幾分的乞求之意。
祇氏卻不閃不避的看著她,聲音越發清晰,“此次運糧之事,大伙兒心里都清楚,若不是興昔亡可汗的騎兵來得快,世子與長史自不必說,張參軍也罷,咱們的那些部曲也罷,只怕現在都已是身首異處的新鬼!我聽到此事便想,原來這世上真有報應,這自以為尋著了新靠山棄了旁人的人,轉眼便發現自己也不過是枚棄子,是何等有趣!敏娘,你說是不是?”
張敏娘忙站了起來,臉色蒼白的垂下了頭,“夫人明鑒,阿敏是張家的女兒,不管如今際遇如何,也不敢怨天尤人,都是自己命不好罷了。”
她的聲音里帶著幾分難言的凄涼,不少人心里都是一軟,同為高門女子,這種不得已的情形,自然人人多少都經歷過一二,小祇氏不由輕聲道,“姊姊莫要生氣了,敏娘,她也不容易。“
祇氏目光依然落在張敏娘身上,微笑著點了點頭,“你的確是不容易,只是我卻不明白了,如今這情勢下,你的堂兄處境如此艱難,你不想著如何彌補,卻放出話來,說什么世子內書房里掛著的畫像,模樣不像阿史那氏,倒更像庫狄夫人,又說世子是因為與庫狄夫人合伙做了幾樁生意,才容了長史在西州呼風喚雨,阿敏,你這是想做什么?”
堂屋里“嗡”的一聲議論開來,這話她們自然也是聽過的,卻原來是…張敏娘臉上頓時變得一絲血色也無,抬頭看著祇氏,嘴唇微顫,半晌才道,“夫人這是從何說起?”
祇氏笑吟吟的搖頭,“我是何意你還不知?誰不知曉世子的性子,想來這西州城里,除了你,便只有庫狄夫人、阿史那氏和鏡娘進過那書房,見過那幅畫,這話不是你傳出來的,難道還是她們自己傳出來的?”
張敏娘只是輕輕搖頭,“我前些日子的確去過世子府,只是…夫人誤會了,夫人請想,這話傳出來,于我又有什么好處?”
祇氏輕輕的嘆了口氣,“以前的事,原是我們對不住你,耽誤了你這些年,你心中有恨有怨都是應當,只是如今的西州城卻是再也經不得這些風雨,若教世子以為是我們教唆著你做的這些事,便是我有心替大伙兒說話,只怕也回轉不得!如今你已是蘇家婦,自有你的前程,又何必再對前事耿耿于懷,心有不甘?”
她看著張敏娘,目光里滿是憐憫,“這次張參軍也在糧隊之中,馬賊卻是照來不誤,大都護的親兵又要臨陣脫逃,參軍不得已才下了那般的狠手…唉,可見你今后的日子,且有艱難之處,還是要步步謹慎,好自為之!莫再打著別的主意了。”
張敏娘的臉上已是一片雪白,嘴唇上都沒了血色。祇氏卻不再看她,轉身舉起了手中的杯盞,向張氏微微一笑,“姊姊說得不錯,再過十幾日便是新年,咱們總不能因為以前的不順,便不過以后的日子了,來日方長,我也祝諸位前事終不忘,來年多可期!”
原本壓抑的堂屋里,氣氛頓時松了下來,張氏也笑道,“今年喝了這么些苦酒辣酒說不出滋味的悶酒,才終于喝到了這一杯美酒,教我們又如何能忘得掉!”屋里的笑聲、謝酒聲頓時響成了一片。
張敏娘悄無聲息的轉身走了出去,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的閃開了道路,轉開了目光,她走出堂屋,穿過庭院和門房,一路走到了外面,步子越走越快,直到那寫著“蘇府”兩字的烏頭門前,腳步才停了下來。
婢女娜娜早已追得氣喘吁吁,忙道,“娘子何必與她們一般見識?待到蘇公子回來,且有她們后悔莫及的時候!”
張敏娘抬頭看著“蘇府”二字,不言不動,慘白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良久之后突然輕輕的點了點頭,“正是,且有讓他后悔莫及的時候!”
從龜茲往北,穿過天山山脈,便是昆陵都護府的轄區,正是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所率五咄陸部的牧馬之地,大約是早已接到了發兵的命令,唐軍一路所經的部落州縣,倒也戒備嚴整。只是不知怎地,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率領的一萬騎兵跋涉數百里,兩日之前便已與唐軍匯合,而坐擁地主之利的興昔亡可汗卻是遲遲未曾出現。
這一日午后,一封來自長安的敕書馬上飛遞傳至唐軍的中軍大帳,沒過多久,阿史那步真便面色沉凝的進了大帳,足足過了兩三盞茶的功夫才告辭而去。
中軍大帳中的油燈依然搖曳不定,案幾之后的蘇海政,臉色一片青白,牙關緊咬,整個人雖是靜靜的坐在那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怖。
奉命進帳的盧青巖一眼看到此番景象,心里便是一緊,忙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大都護相召,不知所為何事?”
蘇海政停了片刻才開口,冷冷的聲音中帶著幾分干澀,“繼往絕可汗適才來報,興昔亡可汗這半年以來與吐蕃往來密切,近日所部兵馬又甚有異動,恐怕要對大軍不利!”
盧青巖一怔,暗暗的松了口氣,抬起頭來,“大都護多慮了,興昔亡可汗效力我朝數十年,性子也不甚魯莽,吐蕃如今雖然勢大,到底不比我大唐天朝氣象,說他與吐蕃暗通款曲、首鼠兩端或有可能,說他會舉兵謀反,對大軍不利,以下官看來,斷然不至于!”
蘇海政聲音依然冰冷,“繼往絕可汗所言確鑿,不似虛言,興昔亡若不是心懷異志,為何州府戒備森嚴,人卻遲遲不至?”
盧青巖笑了起來,“大都護,旁人說興昔亡反也罷了,這位繼往絕可汗的話怎能信得?西疆之人誰不知曉,他與興昔亡名為兄弟,實為死敵,昔日為爭可汗之位,射殺了興昔亡可汗數十位親眷,兩人是不共戴天之仇,因此圣上才會把突厥十姓一分為二,讓他們分而治之,但凡遇到大軍行動,也讓兩人分別帶兵跟隨,為的便是讓他們互相牽制,才不至于惹出亂子來。這興昔亡可汗要反的話語,從繼往絕口中說出,如何信得?”
蘇海政一言不發的看著盧青巖,銳利的目光中漸漸帶上了幾絲殺氣,盧青巖只覺得背后一片冰涼,心里轉了幾轉這才醒悟過來,蘇海政二十多年前便已是沙州刺史,在西疆比自己還長,怎么可能不知道兩位可汗的恩怨,他這是…盧青巖的臉色不由有些發白,“大都護,興昔亡可汗雖是不識時務,暗懷異志,但他在西疆威望素著,如今罪狀又是未彰,大都護便算要令他伏法,也要款款圖之,方才妥當。”
蘇海政沉默片刻,冷笑起來,“罪狀未彰?如今我等不過八千之眾,加上繼往絕可汗的騎兵,也不足兩萬,在昆陵境內,興昔亡若是登高一呼,便會有數萬騎兵來攻,難不成要等他大軍殺到,才能動手?只怕那時,咱們已不過是一盤魚肉!”
他看了看案幾上的敕書,聲音更是沉了下來,“今日圣上敕書已到,說是東邊用兵正緊,西疆若有宵小作亂,當以安撫為主,不可再妄動刀兵,便是不得已而用兵,也當以胡制胡,愛惜民力,不可令邊民生怨…”
“還有,今日斥候有密報,龜茲叛兵已是望風而逃,兩城均已是空城,依你看來,我這弦上之箭,難不成只能對準自己的咽喉?”
盧青巖怔在那里,臉色漸漸變得和蘇海政一樣青白:圣上那邊顯然是收到了麴智湛的奏章,因此才警告蘇海政,不許輕易用兵,即便用兵,也不可再如此征糧,若無刀兵之舉、軍糧之事,那麴氏父子和裴行儉,又如何動得?這也罷了,可那些龜茲叛兵居然不等大軍開到,便望風而逃,此役已是無敵可戰,那六百親兵之死又如何抹得過去?
大帳里的沉默越來越沉重,漸漸變得讓人窒息,蘇海政的聲音終于響了起來,“傳我的命令,圣上有敕書入營,興昔亡可汗與昆陵都護府諸位酋長忠心報國,屢立戰功,特令本總管帶布帛兩萬端賜予諸位,請他們后日一早,來營門領賞!”
盧青巖身子一震,有些不敢置信的抬頭看著蘇海政,對上那雙冷如冰雪的眼睛,終于只是躬身行了一禮,“大都護英明,下官遵命!”
蘇海政臉色依然一片肅然,語氣卻溫和了下來,“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生分。如今昆陵之事,有繼往絕可汗進言在先,本總管不過是為了數千唐軍安危而自保,此戰只要速戰速決,令五咄陸部無力相抗,便能一舉定之,永絕后患。倒是盧兄你,我這里還有一事拜托,此事成敗與否,才真正關系著我等究竟是抄家滅門,還是安享富貴!”快眼看書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