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垂眸看著眼前的杯盞,碧青的越瓷將他的眸色染得有些幽深。他緩緩抬起頭來,“下官不敢妄言。”
麴智湛擺手笑道,“什么妄言,這里也沒有下官上官,敏娘從小到大,什么批語不曾得過?最婉轉的說法,也是命格太過貴重,常人消受不起,若是難聽的,便是天煞孤星也不是沒人說過,守約無須顧慮,直言便是。”
裴行儉淡然一笑,“行儉才疏學淺,不如卜者們所見精準,這位小娘子命數或許的確有些奇異,不過她天庭飽滿,想來只要安順行事,不妄生是非,倒是足保一生衣食無憂,都督倒也不必過于憂慮。”
麴智湛心里頓時一沉,看著裴行儉波瀾不興的溫和面孔,沉默了片刻才道,“難不成真是紅顏薄命?這孩子果然是個沒福的,她的母親早些年也去了,自小雖是生在富貴鄉里,張氏、祇氏都待她不薄,卻到底孤單了些,好容易長大成人,卻又是這種命數!縱然衣食無憂又能如何?”
裴行儉并不接話,一時亭子里靜默了下來。他低頭喝完了茶,放下杯盞正要開口告辭,麴智湛卻突然道,“守約,老夫也不妨直言相告,我這身子大約是不成了。看朝廷如今的用人之策,這西州的重任十有會落在守約你的肩上,你在西州這七八年里,所作所為有目共睹,西州如今庫房充盈,民心安定,大半乃是你的功績。若西州能得長官如你,乃是數萬子民之福。”
裴行儉不敢怠慢,忙起身道,“都督春秋正盛,區區小恙,定然不足為患,都督所言,行儉不敢當。行儉便曾有些微博業績,也是仗著都督的鼎力支持。”
麴智湛點了點頭,“這話前半段不過是寬心之語,不說也罷,后半段我便厚顏領了。守約,你可知幾年里,有多少衣冠之士曾告到我的這里?你補貼州學,提拔寒門子弟,有多少人說你市恩于小民,是別有用心;你整頓賦稅,將數百家豪門子弟清出了不課賦稅之列,又有多少人說你是橫征暴斂,讓朝廷失信于西州;就連你重整道路,增設驛站,也有人說你只是為了胡商來往便利,才如此勞民傷財。如此種種,若無我壓著,大概早有人去長安找御史告狀。所謂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終究對你的官聲會有些妨礙。這也罷了,西州高門歷來同聲共氣,真要鐵了心與你作對,你所行之政務,又焉能如此通暢?”
裴行儉面容肅然的行了一禮,“都督對行儉愛護有加,行儉一直銘記在心。”
麴智湛“嗯”了一聲,又搖了搖頭,“守約,認真論起來,我護著的其實不光是你,更多的還是他們。你行事周密,智計過人,這些西州高門真要與你作對,只怕加起來也不是你的對手。只是此一時彼一時,你若坐在我這個位置上,便會明白,有些事情,原是可以兩全其美,全然不必鬧到你死我活。說到底,他們對你有如許戒心,諸多不滿,不過是因為你是一個外人,此事要解決起來何等容易,不知守約你以為如何?”
裴行儉默然良久,沉聲道,“行儉從未想過要與哪家哪姓做對頭,如今看來,卻是他們必要將行儉握在掌心里,才肯罷休。行儉雖然不才,卻也不能為了一時之安穩,做他人之傀儡。”
麴智湛臉上并未意外之色,只是長長的嘆了口氣,“你的眼界心胸,原本便不是這些井底之蛙可以想像。玉郎有友如你,老夫放心得很。只是你的性子看著溫和寬厚,卻與玉郎一樣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可水至清則無魚,這世上之事,哪有那么多恩怨分明之處,有些事情,和光同塵,要省卻多少氣力?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平白給自己樹下那么多仇家?何況此時不同往日,你當真沒想過,日后一旦不慎,就是腹背受敵?”
裴行儉神色依舊從容,“自然是想過,這兩日行儉無時不在想著日后的局面。可有些事情,莫說腹背受敵,便是四面楚歌,行儉也決不能做。”
麴智湛困惑的皺起了眉頭,“守約,你可知老夫今日所言并無為難于你之意?既不是教你去收取他們的錢帛,也不是求你提攜他們的子弟,不過是希望你身邊收一個西州女子,好讓他們覺得你并非防他們如虎狼,視他們為仇寇,好歹也算是半個自己人,他們便不會再對你那般滿懷戒備。”
“此種事情,莫說是你,便是我也在所難免。不怕守約你惱怒,那些人原先是有些妄想的,自以為門庭高貴,便想讓自家女兒與庫狄娘子平起平坐,也不想想庫狄娘子與你是什么情分,我只當他們是說夢話!敏娘卻不同,她雖是西州貴女,身家豐厚,與張、祇兩家都頗有淵源,卻并無家人,無骨肉至親的牽絆,又是蹉跎至今,心里也早斷了妄念。只要守約肯偶然看顧一二,便既能令西州高門安心,又不會有后宅相爭的煩擾,有百利而無一害,守約又何必太過固執?”
如花美眷、福地洞天…裴行儉搖頭笑了起來,“請恕行儉冒昧,行儉有一事不解,還望都督指教。”
麴智湛坦然點頭,“你可是要問,敏娘既是老夫故友之骨血,又是張、祇從小疼愛的嫡女,為何我們竟忍心讓她做個無名無分的外室?”
他的笑容里有些無奈,“不瞞守約,我也好,張、祇兩家也罷,原是想讓玉郎來照顧敏娘的。他的身份命格大概還能做敏娘的良配。只是玉郎性子偏執,只道婚姻已聽從了家中安排,總不能尋個外室也由我們說了算,死活都是不肯,這便生生耽誤了幾年。我這兩年身子日漸差了,心急之下也留意過許多人,只是好的早已娶了妻室,差的又配不上她,再者,她的命數西州高門心中多少都有數,又有幾家敢冒險娶她進門?”
“如今,我哪里還能奢求她能像別人家女兒一般風風光光嫁個良人,子孫繞膝?我一旦不在了,若是有人能照顧她一二,莫教她被人欺辱了去,便是謝天謝地。她說是身份高貴,但張家也好,祇家也罷,都已無骨肉至親,真要有強橫之人欺到頭上,未必有人肯出面,她偏偏生得如此,名聲又盛,若無人扶持,難免…”
他看著裴行儉,目光里幾乎有了幾分懇求之色,“守約,以你的心胸才干,絕非西州一地能囿,老夫并不奢望你能眷顧敏娘多久,只要你肯照顧幾日,便是離了此地,憑你今日在西州留下的人望,他日在大唐創下的功業,也足可保敏娘一生平安。再者,敏娘若能有個一男半女,自是隨你回長安,論血脈也不算辱沒裴氏門庭,總比婢生子強上些許,且敏娘既無名分,又不會離開西州,自不會打擾到庫狄娘子,說不定反而能幫她解了后顧之憂。若不是思前想后,別無他法,以老夫這把年紀,又哪里好意思拿這樣的事情來煩勞晚輩子弟?”
裴行儉不由苦笑起來,“都督也太看得起行儉了,行儉半生蹉跎,命格不祥,只怕會給張娘子帶來不是福分,只是禍端…”
麴智湛不待他說完便擺手道,“你聽我說完,你自小生于高門,自然知曉他們的做派,你以為你說一個不收,庫狄娘子道一句不愿,這些人便會善罷甘休?縱然你不怕他們啰嗦,庫狄娘子卻是體弱多病的,哪里能耐煩那些俗務?我也不求你如何待這敏娘,只要你肯點頭說一句會照料她幾日,此事便算完結,你又何苦再去招惹那些是非?”
他微微直起了身子直視著裴行儉,常年不語帶笑的圓臉,已是一片沉肅悲涼之色,“你若不肯伸這援手,老夫自然也不能強求,不過是敏娘命中注定孤苦多劫,老夫注定抱憾終身而已。”
裴行儉抬頭看著這張臉孔,沉吟良久,終于點了點頭,“都督這些年待行儉的恩義,行儉沒齒難忘,若是保得張娘子一生平安,便能報答都督一二,行儉愿意一試。”
麴智湛的臉色頓時一松,一直低眉順眼站在亭子下面的幾個婢女悄悄的交換了幾個眼色,神情里也都露出了幾分放松與歡喜。仿佛一陣秋風吹過,帶走了院子里那股凝重的氣息,連高墻外照進的黃昏斜暉都變得明朗輕快了許多。
裴行儉的聲音卻又一次響了起來,“行儉福薄,一生并無兄弟姊妹,這張娘子也算與行儉同病相憐,都督若不嫌棄,行儉愿意認下這個義妹。”
麴智湛愕然看著裴行儉,微微張開了嘴,卻沒有發出聲音。整個院子,頓時又變得落針可聞。
院落外面,等在門口的王君孟此刻已來回走了一百多趟,忍不住又湊到門前,與門房道,“都督還沒看到文書么?世子還在等著回報!這可如何是好?”
門房賠笑道,“明府見諒,小的早已將文書交到了都督的長隨手里,至于別的,您問小的也是無用,要不,我再去催上一聲?”
一旁懶洋洋靠在墻上的白三笑道,“王明府還是莫費那個力氣了,都督此刻忙得很,只要不是西州要發兵,旁的事情決計顧不上。”
王君孟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那你又等在此處作甚?”
白三郎笑道,“自然是我家長史若是叫聲救命,白三便立刻奮不顧身跳墻進去將他搶出來!”
王君孟知道他滿嘴沒有正經,懶得接話,看著那門房又無計可施,正郁氣滿胸,卻見裴成從巷口快步走了過來,只向王明府抱了抱手,便徑直走到了門房,“煩擾進去知會長史一聲,我家娘子午間喝酒喝得多了一些,如今有些發熱,還要請長史趕緊回去才好。”快眼看書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