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前后,涼州地界上的西北風一日比一日凜冽起來。
涼州姑臧縣外不遠的交道口,正是西域道北路和南路兩條線的交匯之所,早些日子還是客商云集的繁華之所,如今卻冷清了下來。無論是官家修置的云威驛,還是商戶經營的云威店,門前都是車馬稀少。
眼見一輪金紅色的日頭已掛到了邸店外那棵歪脖柳的樹梢上,掌柜老秦抬頭掃了一眼廳堂,十來張高足案幾邊,只有不到一半坐了人,他忍不住走到門口,掀開氈簾,探頭往東邊望了望。東邊的兩條大路上,均有零星的行人頂著風往這邊走,卻不見車隊的影子。
伙計四虎跟著老秦眺望了幾眼,嘟囔了一句,“今日生意總該會好些吧?”
老秦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自是會好!”今日按說會有大生意上門。不過,這樣好日子也不會太多了。如今已近十月,從長安往西去的客商日漸稀少,到了十一月之后,從敦煌和西州過來的客商也將難得一見…這邸店里人滿為患的好日子,要到明年開春才能重現。
遠遠的揚塵中似乎出現了車馬的影子。老秦盯了幾眼,認出打頭的兩匹馬都是腿長體健的良馬,后面還跟著一輛馬車,不由精神略振,眼見那車馬越來越近,卻是“吁”的一聲停在了幾十步外云威驛的門口。
原來是住驛館的正經官家人!那驛館光良馬便養了幾十匹,更莫說房舍精致、院落整潔,但凡身份能住驛館的,誰會來邸店看一眼?老秦頓時沒了興致,一面往回走,一面吩咐了四虎一句,“多盯著些,莫讓客人覺得失了禮數。”
廳堂里漸漸飄起了羊湯的香味,坐在前廳里閑話的幾個客人都來了精神,只有兩位往天竺去的河東僧人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身子背了過去,不知念起了什么經。一位摟著美人坐在廳堂正中的胡客便大聲道,“老秦,今日廚下可是殺了活羊?”
老秦認得這位正是常年從西州販賣女奴去長安的米大郎,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面上卻立刻堆滿了笑容,“大郎一猜便中!今日是立冬,自然要給各位客官做些好的,除了羊湯,還有羊肉角兒和羊肉餛飩。”
米大郎哈哈大笑起來,順手在懷里美人的胸口重重的擰了一把,“今日原是唐人的立冬節,你若乖巧,待會兒便讓你開開葷!”
他懷里的女子不過十四五歲年紀,被他這一擰,一雙碧綠的眸子頓時涌上了一層霧氣,脫口用栗特語應了一句。米大郎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厲聲道,“與你們這些賤人說了多少回,你們是要去長安伺候貴人的,須得講長安官話,當我米大郎的話是耳旁風么?”
綠眸女子臉色頓時嚇得慘白,戰戰兢兢的用長安話回了一句,“下次再不敢了。”
米大郎一把將她推了出去,“滾回去!今日不許吃飯!讓阿紅那賤人出來陪我!”
綠眸女子身子撲到了另一張案幾上,撞得臉色有些發青,頭也不敢回的應了聲“是”便匆匆跑向后院。
老秦心里嘆了口氣,做女奴生意的客商原也不少,但像米大郎這般次次讓人看著堵心的卻不多,聽說他在西州那邊是有靠山的,因此如今那邊戰火漸起,他這次帶來的十幾個女奴倒更加出眾,可憐落到他手里了…就聽另外的食案邊也有人嘆道,“大郎也太不憐香惜玉了些。”說話也是店里的常客,販賣絲綢的唐商吳六。
米大郎橫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倒是憐香惜玉,這一個還沒開苞,一百匹絹便給你如何?”
吳六擺手不迭,“在下消受不起,消受不起。”
和他坐在一起的女子頓時笑得花枝亂顫,親昵的伸指點了點他的額頭,“呆子,不過一百端絹,你橫豎要回長安的,到那里至少賺五成,這等便宜都不占么?”
吳六搖頭,“吳某不過小本生意,哪里敢沾口馬這一行?再說,占別人便宜,何如占葉奴的便宜?便是某的便宜,也只好教你占了去。”
葉奴捂著嘴笑,“你慣會說這些話,一年能記得找奴一回兒便謝天謝地。”
坐在另一邊的女子也笑,“葉奴姊姊的抱怨阿桂聽得耳朵也起繭子了,這番莫饒了他!”
米大郎的目光在兩位妓女身上轉了一圈,在更加年輕豐腴的阿桂胸口停了停才轉開,又等了半日,卻不見后院有人出來,眉毛頓時立了起來,坐在食案另一角的大漢“忽”的站起,“我去看看!”
沒多久,后院便傳來了男子喝罵與女子兩聲凄厲的尖叫。老秦忙低頭扒拉算籌,兩個妓女相視一眼,搖了搖頭,墻角僧人念經的聲音也似乎更急了一些。就見那大漢將一個十五六歲的紅發女子抓著頭發硬拽了進來,那女子也不知哪里受了傷,嘴角帶著一絲血跡,一雙褐色的眼睛里滿是淚水,卻緊緊的咬著下唇。
大漢把女子往米大郎坐的寬條凳上用力一按,“阿紅帶到了。”
米大郎看著這女子,冷笑了一聲,“耶侖的拳頭你也嘗過滋味了,還想嘗嘗某的手段?你要么便乖乖聽話,要么某便少賺一點今夜成全了你,自己選罷!”
這名叫阿紅的女子一呆,米大郎順手將她一把拽到腿上,正想說話,就聽門口的四虎大聲說了句“客官可是要住店”。
老秦忙從算籌上抬起了頭,廳堂里眾人的目光也看向大門,卻見從門口氈簾一挑,走進來兩個年輕男子,頭前一個年紀略大,瘦高身材,穿著深青色的圓領夾袍,后面一個則是不到二十的少年人,兩人都是手上空空。老秦忍不住瞪了四虎一眼:這像是住店客人的模樣么?估計不是來前廳喝酒,便是到后院尋人問貨的!
果然那位青袍男子淡然一笑,開口竟是一口標準的長安官話,“不住店,聽聞你家老酒釀得甚好,特來叨擾。”
四虎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說錯了,笑著撓了撓頭,往里讓這兩人。青袍男子目光在廳堂里掃了一眼,挑了門邊靠墻的一張食案。別人也罷了,那位叫阿桂的私妓眼睛卻是一亮,站起來便扭動腰肢走了過去,還未到跟前,那少年卻站起身來擋在了她面前,“我家郎君不喜歡生人打擾。”
阿桂有些掃興,在青袍男子臉上下死力盯了幾眼,見他眼角都沒掃向自己,不由哼了一聲轉身就走,嘴里嘟囔了一句,“癆病鬼,架子倒大!”
少年臉上頓時露出了怒色,青袍男子擺了擺手,“阿成,坐下!”
葉奴忙站起來上前拉了阿桂一把,低聲道,“莫亂說,那位多半是官家人!”阿桂唬了一跳,滿心不敢置信,卻也不敢置疑葉奴的眼光,坐下來偷眼看了那邊幾眼。卻見青袍男子向四虎要了一壺酒,兩樣下酒菜,談吐十分謙和,至于那癆病鬼似的蒼白臉色、八輩子沒走過運似的淡漠神情,更是怎么看怎么像是個落第的舉子,和平日里見的那些官人哪有半點相似?
她正想得出神,就聽耳邊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耳光聲,唬得抬頭一看,那位米大郎滿臉怒色的站了起來,一面狠狠的擦著嘴,一面罵道,“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惹得某興起,今日便讓你做個貞潔鬼!”
那位阿紅跌坐在地上,捂著臉,一聲兒也不吭。眼見米大郎又是一腳踢了過去,將阿紅踢得滾出去兩步,上前一步還要動手,吳六忙笑道,“大節下的,大郎何必掃了興?還是讓老秦趕緊上羊湯上酒要緊。”
老秦也站了起來,滿臉是笑,“都是我怠慢了,四虎,讓廚下快些端了熱湯上來。”
米大郎這才冷哼一聲,對耶侖皺眉道,“把這賤人拖下去,晚上再收拾她!”
耶侖沉著臉過去一把拖起了阿紅,阿桂暗暗皺眉,她雖然在這店里呆了不到一年,卻也聽說過米大郎的心狠手辣,曾活活凍死過不聽話的女奴,這紅發女子看來下場不妙…
她的目光下意識又瞟向了那“官家人”,卻見他本來眉頭微皺的坐在那里,當紅發女子掙扎著面向他站起時,卻突然微微睜大了眼睛,目光不錯的盯在她的臉上,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才收回視線,出神良久,突然端起了酒杯,也不知怎么喝的,轉眼便下去了兩杯。坐在一邊的少年臉色都變了,“阿郎,快莫喝這么急,仔細…”青袍男子愣了一下,搖頭笑了笑,慢慢放下酒杯,又抬起頭來若有所思的看了米大郎一眼。
原來也是個好酒色的!阿桂心里哼了一聲,轉頭不再看他。卻見叫耶侖的大漢氣咻咻的從后門走入,在米大郎身邊重重的坐了下來,提起眼前的酒壺,倒了一大杯,一口便喝了下去,米大郎也喝了一大口,抹了抹還有些疼的嘴唇,發狠道,“這賤人,今日若不收拾了她,米某也枉在這道上走了三十年!”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喝了起來,又說了些如何在如今亂局中尋隙物色更好的奴婢,如何在長安西市托些門路高價出手之類的話,面前一壺酒很快就喝了個干凈,正待開口叫伙計再上,卻聽墻邊那個青袍男子揚聲道,“掌柜,再來一壺!”
兩人吃了一驚,忍不住轉頭看去,只見那青袍男子把面前明顯已空的酒壺往前推了推。老秦也呆了一下,才親自拿了壺酒走了過去,笑道,“郎君好酒量!”
青袍男子淡淡的笑,“丈人釀的好酒,比西市的三勒漿還要香些。”
米大郎與耶侖相視一眼,米大郎便笑著接了一句,“這位郎君莫不是常去西市?”
青袍男子點了點頭,“正是,原先不輪值時兩三日便要去上一回。”
米大郎忙笑問,“不知郎君在何處當值?”
青袍男子淡然道,“其時不過在衛府當差,芝麻小吏,不值一提。”
米大郎立時笑容更暖,絞盡腦汁找了幾個話頭與此人閑話,青袍男子卻頗有些矜持,并不十分愛接話,不一會兒便有些冷場。
青袍男子又喝了口酒,突然嘆了口氣,轉頭跟少年道,“不知還要多久才到西州,一路都是這樣悶喝,好生無趣,爭如長安時與同僚們握槊賭酒來得痛快?”
米大郎眼睛一亮,忙道,“米某也正覺無趣,若是郎君有興致,咱們不如便博個彩頭?”
青袍男子卻笑了笑,“裴某不與生人相博。”說著露出了幾分傲然,“贏得多了,他人面子須不大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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