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的笑容和悅,說出話卻冰冷譏誚。莊頭們頓時有些慌了手腳,李莊頭反應到底略快些,忙笑道,“這原是我等的不是,回去后自然要著緊幫娘子查個清楚,只是五月間原是農忙,若是查地影響了收成卻是得不償失了,只望娘子寬容些許時間,總得收了糧交了糧,才好測量。”這胡女既然如此厲害,無論如何先混過今年再說,明年之事,也只能重新聽大長公主安排。
琉璃怔了一下,笑道,“那今年交糧按多少頃算?一百頃還是一千頃?”
李莊頭愣了愣,只能厚著臉皮道,“這糧食還是按老規矩以實收之數交一半,至于田地有多少這卻是要測量之后才能知曉了。”
琉璃嘆了口氣,“也罷,你們既然這般繁忙,又竟是一點都不知曉,我也不煩擾你們了,自會派人去查!按實收多少交糧太過麻煩,從今年起,你們交糧便按田畝數量,每畝半石的數量交,豐災年份斟酌添減,橫豎也是有洛陽官律可以比照的。我必會在收糧前告知你們按多少頃交糧。”
李莊頭臉色不由大變,每畝半石,論理的確不多,但大長公主焉肯一年讓他們交六萬石糧食出去?再者,那以往的幾百石一年,豈不是成了公然的笑話?想了想忙堆笑道,“娘子既然這般著急,我等回去就查,一個月后便報上來。只是今年收成實在不好,只怕是交不了糧了。”
琉璃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好,你們自己查,查完后造冊按印簽章,我也會派人略看一眼,相差只要不大便算了,若是太大,諸位的印章可就是鐵證,豐欠與否也是一般,我自有法子查驗,這糧食生在地里總是做不得假,真欠收了,發糧也使得,但若是收而不交,諸位莊頭,莫怪我把這些都拿到大長公主跟前,奴婢侵盜良人財產是什么罪,大長公主一定比我更清楚!”
院子里一片靜悄悄的,前面幾位莊頭的臉色全都變白了,按大唐律,盜人財帛五十匹便是流刑,奴婢冒犯良人加一等。而他們若真不交糧,算起來盜占六萬石米,便相當于六萬匹帛,更別說少報幾百上千頃良田,便是斬刑也判得了!奴婢犯法,主人擔責,但大長公主只怕到時是不會擔這個責的。
李莊頭心中念頭微轉,走上一步,大聲道,“既然娘子不信我等,我等也不必煩擾娘子,這便交了差,回河東公府聽差就是!”話既然已經說到這份上,他可不會拿身家性命來賭這一局,再說了,他們拿這胡女無法,難道大長公主還收拾不了她?
琉璃微笑著點點頭,“好,你們去交差就是。我也很想請教下大長公主,為何她選的莊頭居然各個都是做了十幾年莊頭,連莊子里有多少田地都不知道,為何一聽我要清點田地,便立刻要交差不做;若是公主也不知這是什么道理,長安城還有那么多官家娘子,想必我多請教幾個,總能有明白人能教教我。”
李莊頭心中大凜,忙道,“誰說我等是因為要清點田地便不肯做?原是娘子不信我等,這才無法做下去。娘子這般行事動輒以官府相壓,以外人相壓,我等也必然不敢隱瞞,定然要讓大長公主來決斷一番才是!”
琉璃挑眉笑道,“好,我也正是這般想的。諸位莊頭,我問你們有多少田地,你們沒有一個人知道!去年豐產,洛陽一斗粟米只要兩文半錢,天下皆知!你們說是按實收的一半交,交了八百石米上來,卻告訴我養了兩千人!難道洛陽一頃田要兩百個人來種?我本該立地就把你們這些人送給官府,讓你們把歷年的侵吞的都吐出來!只是怕傷了大長公主的臉面,才給你們一個機會改過,既然你等不怕鬧出來,我還怕什么?我現在就去請世子夫人,也請裴明府的幾位族叔、族老過來,大家今日別的不必做,就來評這個理,如何?等我等把這個理評好了說清了,自然會來請大長公主決斷!”
李莊頭站在那里,臉一陣紅一陣白,冷汗瞬間便打濕了背后的衣裳:他們這么些年之所以敢這般做,所倚仗的,其實不過是這邊從來不曾評過理,之前甚至曾拿名聲二字擠兌到讓那位陸娘子問都不敢問一聲錢字,更莫說一筆一筆的跟他們算賬!卻沒想到眼前這位卻是不怕撕破臉鬧出事,一上來就擺明了說她就是胡商之女,不要什么賢惠名聲的!
真要評理,便是一個村夫村婦也知道自己這邊有問題,更別說那些早已盯著這田產收益、卻礙于大長公主的威勢不敢發作的那些中眷裴族人,若給了他們這個機會,自己這些人還想脫身只怕比登天還難!真到了那一步,大長公主必然不會說歷年的黍米是河東公府拿了,那么,自己幾個人便只有死路一條…想到大長公主的手段,他雙腿發軟,幾乎站都站不住了,眼前更是一陣陣的發黑,正是心里空蕩蕩的沒個著落處,卻突然聽見琉璃輕聲一笑,“其實,按我本來的意思,我也不想把諸位逼上這條絕路。”
李莊頭身子一震,就宛如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稻草,抬眼看著琉璃,眼神里已經是一片企盼。
琉璃的語氣平靜無波,“我原也說過,對于田產生意之事,我都略有了解,洛陽那邊的情形,我也打聽過一番。你們這九處田莊,看地界便知大多是良田,再看看你們養的農戶也不難算出,估量著總有一千多頃,我也不為己甚,多的不論,就算一千頃中田,所有田地,就算種的都是價錢最賤的粟米,按石米匹帛,今年你們只要交來五萬匹帛,以往交糧多少,我便再不追究!”
她的目光慢慢的在幾個莊頭臉上轉過,微笑得和煦無比,“畢竟以往之事,與我毫無干系,我又何必費這個心思去算舊賬,造殺孽?只是不知諸位,是想算呢,還是不想算?覺得我這主意,是可行呢,還是不可行?”
李莊頭忍不住松了口氣,從今年起一年五萬匹帛,算來只是田莊收益的不到三成,總比被人逼著算舊賬好,只是…卻聽背后已經一片如釋重負的聲音,“娘子此言當真?”“就依娘子!”他頓時不敢再猶豫,不由自主便也點了點頭。
琉璃已是滿面春風,“我雖然是女子,自然也是言出必諾,諸位若是不信,口說無憑,咱們這便立個字據,諸位總能放心了吧?”回頭便吩咐阿燕和阿霓,“你們去拿出筆墨紙硯來,立一個契約,九處莊田,往年收成不究,今年按五萬匹帛交,分七月、十月兩個月交割清楚,這便算我與各位的一個約定。”
阿燕和阿霓本來聽得已是怔怔的,此時才回過神來,忙飛奔到屋里抬了張案幾到門口,鋪紙磨墨,又問明白了九個人的名字,阿燕運筆如飛,不多時便寫下了一張契約。
琉璃笑道,“諸位去看看是否有誤,若是沒錯,按上手印即可。”
李莊頭幾個面面相覷,不由又有些躊躇起來。
琉璃也不催逼,只笑微微的看著幾個莊頭,“諸位若覺得這還苛刻,我便派人去清量田地,計算收成,再按實收的一半收糧也沒什么。”
“再者,你們自然也可以立刻就走,只是如此一來,我豈不是便落了個苛待大長公主下人的名聲?這罪名實在太大了些,我是決計不會背的,少不得要多請些人來分辨分辨這道理,若是家族里分辨不清,就到官府分辨,若是官府分辨不清,我就去宮里分辨,相信洛陽的田地在那里,歷年你們交的賬目在那里,這道理總是能分辨得清的。”
低頭理了理手臂上的金縷續命索,琉璃漫不經心的補充了一句,“說起來,圣上和昭儀昨日還打發人來賞了這續命索,我也原該去宮里謝恩一番才是。”
李莊頭聽到此處,臉色不由有些發灰,的確,田地多少無論如何是做不得假的,賬目也是鐵證,鬧得越大,他們就越沒有一絲活路。何況眼前這位,背后站著的是一位當今皇帝的寵妃,她只要咬定被幾個奴仆冤枉欺負了,把今日的事情說破,大長公主在宗室里的顏面何存?他們這幾個人的身家性命都不夠填這樁罪過!如今簽下這約,大長公主雖然會暴怒,但他們也是被情勢所逼,公主總不至于立刻要了他們的命。
想到此處,幾個人相視一眼,李莊頭默然走到案幾之前,粗粗看了一眼,在契約上按下了墨手印。
待幾個人都看完,琉璃拿著契約又重新看了一遍,嘆了口氣,“如此我便放心了,諸位可記住了,今年十月之前,五萬匹帛必要交到,否則,便莫怪我要跟諸位去找大長公主好好講一番道理了!”
掃視了下面一眼,琉璃嫣然一笑,“不過,諸位也請放心,只要你們按這契約做到,大長公主那里,我定然替諸位瞞得嚴嚴的,絕不教她來追究各位往年的舊事!不然,我還要把這一筆亂賬一點一點的跟公主細細的分解上那么一遍,我原是市井出身,便是跟全長安的娘子們多算幾遍也是無妨,可大長公主何等尊貴?非要逼得我跟大長公主回稟明白這些事務,不過是白白氣壞了她,又是何苦來哉!”
李莊頭只覺得嘴里又苦又腥,心里知道,自己便是立即把大長公主搬過來只怕也無用了,眼前這位既然根本就不要高門淑女的名聲,不怕把事情撕破了說,更不怕與外人說,大長公主真要找到她,只怕反而會被逼得不得不找他們的麻煩,那真是“何苦來哉”?
琉璃放下契約,轉頭看著院子里剩下的那十幾個掌柜,笑得更燦爛了一些,“諸位有所不知,其實田產我不過是略有所知,倒是對店鋪之事更是熟稔一些,我的幾個舅父在長安洛陽西州三處都有生意,珠寶香料皮毛馬口店也都頗有幾家,諸位的店鋪契約我都看過,也給各個店鋪估算了一筆,你們是愿意跟我算賬,還是簽約?”
如果覺得不錯,給朋友欣賞。更多閱讀推薦::,
點擊左邊的書名直接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