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只是剛剛閉上眼睛,清晨的光線就從簾帷外隱隱透了進來,有小鳥落在青廬上歡快的鳴叫,遠遠的還有人聲、腳步聲…
裴行儉睜開眼睛,落入眼簾的是一張寧靜的睡顏,臉頰上還透著異樣的嫣紅,小扇子般的長睫卻嫣紅上落下了一道黑色的弧形陰影,美好得不像是真的。他靜靜的看了半晌才低頭在那個白瓷般的額頭輕輕印下了一吻。她連睫毛沒有顫一下,只是當他小心翼翼的起身時,卻突然往他的懷里又縮了縮。裴行儉只覺得自己的胸口瞬間就被這個小小的動作帶來的熱流漲得滿滿的,幾乎想重新躺下來,好讓她在自己懷里多睡一會兒。怔了片刻,終于只是仔細的掖好了被子,然后穿上昨夜就準備好的常服,收起放在床前的五彩線,放輕腳步走了出去。
一個時辰之后,他已經如往日般練完功,洗漱沐浴了一遍,又用過早飯,回到青廬前時,里面居然還是一片安靜。裴行儉搖頭笑了笑,挽起外面的那道簾帷,走了進去。帳里的光線亮了許多,只是琉璃依然睡得沉沉的,裴行儉坐在床邊看了很久,才輕輕的叫了一聲,“琉璃。”
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琉璃迷迷糊糊的睜開了雙眼,眸子里剛開始是一片沒有焦距的迷茫,然后才看見坐在床邊的裴行儉,眨了眨眼睛,臉上慢慢綻放出一個歡喜的笑容。
裴行儉心里一熱,低頭去吻她,琉璃卻立時捂住了自己的嘴,“大早上的,還沒有刷…還沒有漱齒呢。”又看了看外面,“什么時辰了?你起來多久了?”
裴行儉忍不住笑了起來,“快午時了。”
琉璃噌的一下就爬了起來,低頭一看,又嗖的鉆了回去,漲紅了臉,“你,你先出去。”
裴行儉的眸色一暗,伸手把她連被子帶人一起抱在懷里,低頭就親了下去,直到感覺到手里的身子都變軟了才放開手,微笑道,“我來幫你穿。”
琉璃的今日要穿的衣服就放在床頭,綠綾織花的裹弦,牙色朱錦滾邊高腰短襦,六幅石榴裙,杏黃暈色披帛,還有一件絹帕大小的白色小衣,不過裴行儉剛拿到手中就被琉璃劈手奪了過去,臉紅得幾乎能滴下血來。
裴行儉神色困惑的看向琉璃,琉璃幾乎是哀求的看著他,“守約,你先出去好不好?”
看著他無奈又好笑的搖了搖頭,轉身走了出去,琉璃長長的出了口氣,這是她給自己做的小內,昨日因穿大禮服按規矩沒穿,平日還是穿上才安心些。此時女子有無帶的胸衣訶子,有短款肚兜心衣,也有長款的裹弦,卻沒有底褲,她也是到了安家后才自己動手做了幾件,平日洗晾之時都像做賊似的,更別說讓他幫自己穿上…
手腳依然有些酸軟,琉璃好容易才把一件件衣服都穿戴妥當,隨手挽起了頭發,又穿上了一雙平頭絲履,下地往外走時卻是一個踉蹌差點摔了出去,抓住簾子站了一會兒才略好了些,慢慢一步一步走到青廬的外面。
青廬外,太陽已經高高的升了起來,強烈的光線讓琉璃一時有些睜不開眼睛,好在立刻有一只手伸了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帶著她緩緩向上房走去。只是行走之時,依然有一陣陣的不適感傳來,琉璃努力走得穩穩的,不讓自己流露出任何異樣,但握得太緊的手多少還是泄露了一些不同。
裴行儉看了一眼琉璃,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疼么?”
“尚好。”
“餓么?”
“有些。”
“可想沐浴?”
琉璃終于抬起頭來詫異的看著他,裴行儉滿臉的風輕云淡,“我已經讓她們燒好了熱水,你過去就能沐浴,廚下的早點也已做好,用完飯你是想在家休息還是想坐車出去轉轉?”說著轉頭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今日還是在家歇著吧,明日若是天氣好,我再吩咐車馬那邊準備,咱們去曲江散散好不好?”
琉璃看著他,大腦有點短路,難道不是應該由她來安排這些事情,由她來好好照顧他么?
前面已經有仆人在清掃院子了。從搭著青廬的前院往后走,穿過分隔內外院的一道屏門和兩重廳房,才是上房的所在。一路上不時能遇見穿著嶄新本色袍子的男仆和青衫白裙的婢女仆婦,每個人見了他們都恭恭敬敬行禮,“見過阿郎、娘子。”
琉璃走在這完全陌生的院子里,看著這些并不熟悉的臉孔,聽著這十分新鮮的稱謂,心里只覺得一陣陣的恍惚,幾乎難以置信這就是她的家。好在剛走進上房的院子里,阿霓、小檀三個帶著另外兩個做粗活的婢女迎了上來,笑盈盈的向兩人行了禮,琉璃看著這幾張熟面孔,才終于有了幾分踏實的感覺。
凈房里的浴桶已經裝滿了溫度恰好的水,待她神清氣爽的走進上房西屋,小檀正在布置餐桌,桌上擺著熱騰騰的一盤兩個玉面尖、一碗菜粥、一碗餛飩、兩張烤餅還有兩盤醬菜、一盤羊肉…將那張鐵梨木的曲足大食案擺了個半滿。琉璃不由嚇了一跳,“我哪里吃得了這許多?”
小檀嘻嘻的笑了起來,“阿郎說,他不清楚你愛吃什么,便讓廚下多備了幾樣,若是都不愛吃,便讓廚房重新做也使得。”
琉璃忙擺擺手,跪坐在了那一尺多寬的條凳上。她從昨日起就沒有怎么正經吃過東西,此時還真有些餓了,內廚的廚娘又是蘇家送的,手藝好生了得,雖然是家常的花樣,卻做得極為可口,她一樣吃了一點,也就有八分飽了。剛剛放下碗筷,就見裴行儉大步從外面走了進來,看見琉璃便問道,“可是吃好了?”走過來又看了一遍,笑道,“你倒是不挑的,就是吃得太少了些。”
琉璃笑瞇瞇的點頭,“夫君放心,我不挑嘴,不挑衣,吃得又少,好養得緊。”
裴行儉撫著胸口長長的出了口氣,“為夫當真是好運道!”
琉璃便笑著問,“你適才去哪里了?”
裴行儉神色淡然,“也沒什么,只是有些采買往來之事,都處置好了。”
琉璃突然有些不知該如何接口才好,若是連這些事情他都做好了,自己還能做什么?難道真是吃飽了睡,睡醒了吃?而且還是吃他準備好的?
裴行儉看著琉璃怔怔的樣子,笑了起來,“我都搬入這宅子十幾日了,難不成不用過日子?這些小事不過順手處置慣了,待過得幾日,你休息好了,再辛苦也不遲,如今府里的賬房和管事都是妥當的,大的開支來往一概不用你操心,內院的事情你愿意管就管一點,不愿意咱們再買幾個妥當人就是。”
看著裴行儉,以往他的說過的話仿佛又一次在琉璃的耳邊響起,“我絕不會讓你那么辛苦”“我絕不會讓你承擔這些”…她突然明白過來,裴行儉絕對是認真的,他是真的不希望看見自己為家務操心費神,可他難道不明白,身為他的妻子,有些事情本來就是她理所應當的責任?也許他并不是不明白,只是以前的事情給他留下的傷痕太深,以至于如今顯然是有些矯枉過正了!琉璃在心里嘆了口氣,笑著點了點頭,“好。”
裴行儉笑得明顯更愉悅了些,“我在書房里給你準備了一些東西,想不想看?”
上房最東邊的屋子便是書房,挑起簾子便能看見,屋里靠著南窗的是一張直足帶托泥的高案,上面放著筆墨紙硯,靠北是一張六曲屏風,屏風后是一張插屏坐榻靠墻而放,榻上放著條案,隨意堆了幾本書,又有憑幾、隱囊等物,大概是裴行儉平日看書的所在。對著門的一面墻并排立著幾個書櫥,門邊則是一個半米高的四足檀木柜,琉璃看了好幾眼,也沒看出有什么東西是給自己準備的,倒是那六曲檀木屏風實在眼熟——上面正是她最早給裴行儉做的那狩獵圖夾纈!
琉璃忍不住上去細細看了幾眼,回頭笑道,“我送你那一套你竟是又做了一架屏風么?素凈的黑檀倒正是配這夾纈。”
裴行儉微笑不語,琉璃怔了怔,突然意識到她是蘇家住了那么久,也去過庫房外書房等處,卻從來就沒有見到過狩獵圖屏風,難道他壓根就不是買來做壽禮的?他根本從一開始就是在算計人?這就是他準備給自己看的驚喜?
琉璃正想瞪裴行儉一眼,裴行儉卻上來牽住她的手走到墻邊,打開了一個書櫥的門。琉璃往里面一看,不由一呆。
只見這書櫥分了三層,第一層上放著足足二十多個三寸高的白瓷雙耳罐,第二層是卷得整整齊齊的熟絹和案紙、麻紙,最下面一層則是大大小小的毛筆。琉璃顧不得別的,先拿起白瓷瓶一個個打開來看:果然是已經制好的各種顏料!既有常見的綠花粉、赭石膏,也有難得的金泥、云母粉,一看便知做得極為精細。
琉璃看著這些熟悉的顏色,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時作畫的顏料種類并不算多,而且從市面上買到的成品多為粗制濫造,琉璃自打到了安家做畫師,就經常不得不自己動手買了顏料來淘、澄、飛、跌、研一番,才能正經用到畫上。后來入了宮,因宮里準備的顏料還算細致周全,倒是省了這番力氣。出宮之后這半年她幾乎沒有動過筆,忙固然是一方面,卻也是因為手邊的東西實在不好用,沒想到他卻不聲不響的準備了這樣齊全的一整套…
琉璃將幾個罐子捧在手里看了半晌,又用指頭沾了沾顏料,對著光線仔細端詳了一會兒,這才回過神來,回頭問裴行儉,“這些你是怎么得的?”
裴行儉只是淡淡的笑,“沒什么,不過是多煩了幾個好友。”
琉璃忍不住嘆道,“你不知道,這些東西看著簡單,真正做起來麻煩得了不得,不過這些做得真是好,外面再買不到這樣的。這么多,且夠我用幾年了!”
裴行儉的嘴角揚得更高了一些,他怎么會不知道做起來會有多麻煩?這里面的幾罐朱砂就是他自己動手做的,買了上好的朱砂研細、加膠、飛水,來來回回要好幾次,才能得到頭朱、二朱、朱膘這幾樣顏色。第一次動手把顏料全做壞了時,他還頭疼過為何她偏偏喜歡的是畫畫而不是寫字,但此刻看見她眼睛閃亮、笑顏如花的樣子,又突然覺得,她喜歡畫畫著實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只見琉璃捧著那罐裝了朱膘的罐子,眼珠子轉了幾轉,突然笑道,“守約,我給你畫幅像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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