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沉默片刻,突然微笑起來,“沒什么,我還當自己聽錯了。”
琉璃看著他含笑的眼睛,里面仿佛也有一泓燈影晃動的湖水,臉上不由騰的熱了起來,定了定心神,淡然道,“裴君說笑了。”
裴行儉的劍眉微微挑起,“原來在大娘眼里,裴某人竟是這般愛說笑。”
琉璃一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只得岔開話題,“琉璃聽武夫人提過一句,此次出巡,怎么會是裴君負責蹕節事宜?這些侍衛,為何也都認得你?”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大娘或許不知,在任起居舍人之前,我在左衛做了九年的參軍,這后勤事務最是熟稔不過,人自然也是熟的。”
琉璃本來略松了口氣,聽他這樣一答,心里又是一緊,想了想只好笑道,“早知是裴君的手筆,琉璃真該留在武夫人車上,也好嘗嘗什么桂花畢羅。”
裴行儉笑道,“這有何難,你若喜歡,日后自然能經常嘗到。”
琉璃臉上又是一熱,只覺得今夜他的話似乎句句都另有深意,又覺得或許是自己想得太多,心里忍不住有些懊惱,自己的真實年紀算起來比這裴行儉也差不了多少,怎么一和他說話倒像是智力下降,真成了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只得含糊道,“借裴君吉言。只是天色已是太晚,琉璃也該回去了。”
裴行儉聲音依然不急不緩,“也好,不如裴某送大娘一程…”琉璃忙抬起頭來,剛想開口,就聽他接著道,“也免得你再遇到巡夜的衛士,裴某還要過來認一次人。”
琉璃推辭的話頓時全噎回了嗓子里,胸口不由一窒,但看著他那副風輕云淡、理所當然的表情,又實在無話可回。
兩人沿著湖邊,默然向南而行。琉璃原想讓裴行儉走在前面,誰知他卻總是不緊不慢的走在身邊一步左右。她腳步若是太快,走到了前面,想到裴行儉會在后面看著她,她只怕自己到時連路都不會走了,可若走得太慢,倒像是故意磨蹭時間一般…正在煩惱,就聽裴行儉低聲道,“大娘若不嫌裴某唐突,我想問一句,你如今在這宮里,究竟有何打算?”
琉璃胸口有些發悶,半響才道,“其實也沒有什么打算,當初原是被魏國夫人逼得太狠,只能走這條路,如今,不過走一步看一步。但愿一兩年之后,情勢能有所不同,昭儀或許能讓我離開。”按照她的計劃,原本她是有六七成的把握的,只是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事情,武則天心智之堅、謀算之深,都遠遠超過了她當初的想象,現在看來,那一步是否能成功,卻是連三成的把握都沒有了。
裴行儉的聲音變得略有些低沉,“后宮之事,雖然不是外臣可以得聞,但我畢竟經常出入大內,你可知道,如今你所走之路的兇險,比宮外尤甚百倍?如今圣上對我還有幾分賞識,我想過,若有機緣…”
琉璃心里一動,忙道,“不成!萬萬不成!”他能求皇帝什么?不過是求個賜婚,以她如今的身份,皇帝就算肯,最多也就是賜她為裴行儉的侍妾,不然賜個默默無聞的胡人畫師給他這樣前途無量的名門之后為正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而這種皇帝賜下的侍妾,又不是輕易能放的。她雖然也曾提過要以這個身份逃離長安,但那不過是權宜之計,裴行儉再英雄絕代,她也不會真的去給他做妾做婢。
裴行儉并不意外,“你所慮甚是,是我唐突了。我原想著…”突然住口不言,嘆了口氣。
兩人的步子不約而同都慢了下來。琉璃只覺得心里沉甸甸的往下墜,他這樣說,也覺得自己上次說的那個“娶妻放妻”太不可能么?沉默半響,還是開口道,“裴君不必把那約定放在心上,琉璃反復想過,此事太過匪夷所思,于情于理皆無一絲可能。裴君若放在心上,只怕反而是耽誤了自己。當初插屏之事,琉璃不過是無心插柳,算不得什么恩惠,況且裴君之前也曾幫過我。他日琉璃之事,或許的確還要仰仗裴君,但你如此承諾,反而讓琉璃于心不安。此事,你就當沒有說過可好?”
裴行儉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琉璃不由也停下了來,仰頭看他,只見裴行儉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極為鄭重的表情,“此事我既已說出,便絕不會反悔。適才我所提的,也絕不是想毀棄前約。況且,我愿守此約,并不是為了守諾而聲名,也不是為了報恩,是我甘心去做,愿意去做,倒是你,總是想得太多了些。”
他的意思是…琉璃看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睛,只覺得心里突然涌上一陣慌亂,想躲開他的視線,卻偏偏被魘住了般一動也不能動,半響才猛地驚醒,低下了頭去。夜風似乎變得燥熱起來,湖水輕輕拍打石岸的聲音,夜風吹動柳枝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傳到了琉璃的耳朵里,另外還有一個砰砰的聲音在變得越來越大,她愣了一下才明白,那是自己胸口里心臟的跳動。
裴行儉凝視著琉璃臉上那夜色都遮不住紅暈,一絲微笑漸漸的從眼底到達了嘴角,忍不住脫口輕輕喚了一句,“琉璃。”
琉璃身子一震,抬頭急急的道,“裴君,這里離春宜殿已經不遠,你不用再送我,我…”
卻聽裴行儉道,“琉璃,你到底在怕什么?”
琉璃心中震蕩,只覺得嗓子干澀,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怕什么?她怕自己會錯意,表錯情。在這個時空里,她除了一雙能畫畫的手,一顆自己的心,幾乎一無所有,難道還要再賭上一份感情?何況世道如此,她剛剛才親眼看見,強悍如武則天,都不得不精心安排皇帝丈夫和親姊姊偷歡幽會,她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資本,怎么敢奢望眼前這個注定會光芒四射的男人?她努力深呼吸了一下,才低聲道,“琉璃身份卑微,不敢有妄念。”
一語未了,只見裴行儉突然退開了一步,琉璃微微吃驚,抬頭看時,只見他嘴角緊抿,一只右手也分明已握成了拳頭,忍不住脫口道,“裴君?”
裴行儉垂下眼簾,神色頃刻間已恢復了平靜,“無事。”隨即微笑道,“琉璃,你信不信我能識人看相?”
琉璃愣住了,這話是從何說起?不過,要說到他會不會識人看相,她不由點了點頭,“我信。”
裴行儉略有些詫異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不到她說得如此痛快,倒是笑了起來,“那就好!”隨即正色道,“你面相清貴,絕不會是久居人下者,因此,不必妄自菲薄。”
琉璃睜大眼睛看著裴行儉,只見他的神色鄭重,一絲開玩笑的痕跡也沒有。她若記得不錯,裴行儉看人目光之準,幾近于神話,他說這個真的不是在安慰自己?可是她…琉璃忍不住苦笑起來,“琉璃從未想過要居于人上,此生所愿,不過是海闊天高,自由自在。”
“海闊天高,自由自在”,裴行儉輕聲念了一遍,點了點頭,“你若能信得過我,三年之內,守約必然竭盡所能,助你完成此愿。”說著,目光卻是從琉璃的身上轉向了遠處。
琉璃隨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正是湯泉宮主殿飛霜殿,此刻那邊廊下依然燈火通明,依稀還有人影來往。她心里一震,忍不住抬頭看著裴行儉,只覺得他的身形挺拔峻岸,神色里更有一種奇異的端凝,讓她無法懷疑他說出的每一個字。
片刻之后,裴行儉已收回視線,看著琉璃,臉色回復了一貫的溫和,“只是,三年時間或許太長,琉璃,你可會忘了你我今日之約?”
琉璃怔怔的看著他。裴行儉的神情依然平靜,目光中卻有一種無法掩飾的深切,突然之間,她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是在開玩笑,他不是要報恩,他是真的…琉璃垂下眼睛,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從自己心底里涌上來的某種情緒正在迅速的塞滿整個胸口,她不敢開口說一個字,只怕一開口,這種情緒就會破堤而出。沉默中,她聽見裴行儉遲疑的叫了一聲,“琉璃?”
琉璃無聲的吸了口氣,沒有抬頭,只低聲吐出了幾個字,“琉璃,必不敢忘!”說完不敢再停留半刻,轉身快步離開。
身后似乎有道視線一直追隨著她的腳步,琉璃疾步走出老遠,轉過一處假山,步子才慢了下來,往前又走了幾步,忍不住閉上眼睛,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伸手捂住胸口,聽著里面那顆砰砰亂跳的心終于漸漸變得平靜,眼睛卻越發酸澀起來。她只能睜大眼睛看著天空,等待著這股酸楚慢慢退潮。
良久之后,她才重新起步,剛才自己到底和裴行儉說了多久的話?好像很長,又好像很短,萬一阿凌回來看見自己不在,不知會不會多想?想到這里,琉璃腦子頓時一涼,不由加快了腳步。好在她住的地方本來就有些偏,一路倒也沒有遇見熟人,一直到了閣樓中,只見屋里還是一片漆黑。琉璃這才放下心來,進屋點燃了蠟燭,脫下披風,換了鞋子,散開頭發,看看身上再無破綻,才在燭臺前坐了下來,隨手翻開了一本《后漢書》,思緒卻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阿凌散著頭發,笑嘻嘻的走了進來,“大娘怎么還沒睡,西邊那長湯真是遠,不過也真是大…”看了琉璃一眼,突然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大娘,你的臉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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