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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七月流火 華服霓裳

  辰時剛過,正對著太極宮朱雀門的天街依然是一副車水馬龍的景象。從城外進來的拉貨車輛與各坊里涌出的行人車馬混雜在一起,人流中,有穿著胡帽胡服的長安本地人,也有操著一口流利長安話的胡人,互相打著招呼開著玩笑,又一道抱怨今年這個夏天熱得實在有些離譜。

  永徽四年的這個夏天,熱得的確有些離譜。似乎四月底林邑國獻象的那檔子熱鬧過后,氣溫就嗖的熱了起來,直到七月竟沒有下過一場像樣的雨。此時,那明晃晃的太陽照在這條寬闊得驚人的天街上,晃得人都有些睜不開眼,道路兩旁的槐樹也越發無精打采起來。

  琉璃坐的馬車是在開化坊的北邊才轉彎向東,她撩開車簾,看著消失在坊墻背后的朱雀門,心里突然有點沮喪:來長安三年半了,她其實連太極宮的樣子都沒有看清過。如果不是武夫人非要她到武家去看看那幾件新做的衣裙,她大概連這一眼都撈不著。

  這兩個多月里,她的生活終于變得安穩起來,除了還忍受過兩次那位柳氏的婢女的挑刺眼光和刻薄言語,連外人都不用見,平日不是在畫室畫花樣、繡樣和服裝設計圖,就是在家里與舅母石氏和七娘消磨時間,甚至還跟七娘學了兩手女紅。安家雖也是一大家子,但兒子們已分戶自立,而主母地位極高,幾個姬妾跟婢女們也沒啥區別,平日很少露面,因此日常生活十分簡單安靜。琉璃自得其樂,只是偶然會惦記起那扇春江花月夜的屏風,猜測它是否已經入了皇宮。

  記得兩個月前,武夫人看到那幅畫時很是喜出望外,聽說那手漂亮的行書是出自裴行儉之手又是頗為愕然,好在倒沒有不悅,反而興致勃勃的打聽了一番便嘆道:“好好的一個名門之后,卻成了如今的模樣,真是埋沒了這筆好字。”讓琉璃對她的印象又好了幾分。

  只是這位夫人最近似乎變得忙碌起來,只半個月前見了琉璃一次,琉璃注意到,她幾次似乎想說什么又住口不言,琉璃心里好不納悶,以至于對這次見面也有些期待起來。

  她坐的馬車很快便駛入了緊靠東市的宣陽坊,穿過十字路口,在一間頗有規模的府第前減慢了速度,琉璃往外看了一眼,只見那烏頭大門緊閉,兩邊的豪奴站得有點無精打采。馬車卻未停下,而是順著外墻到了東北面的一個小門外,車夫喝住了馬,帶著馬車來接琉璃的婢女便有些訕然的笑道:“從這門到我家夫人的院子更近便些。”

  琉璃忙點頭:“太好了,這天氣里走遠了才是真受罪。”

  這位婢女也笑了起來,親親熱熱的帶著琉璃便往里走。進門沒走多遠眼前便是一片湖面,青石砌岸,楊柳低垂,湖水東邊一片都是白色蓮花,亭亭玉立,清香宜人。那婢女見琉璃多看了幾眼,便笑道:“這白蓮極是稀罕,宮外沒幾家能有呢。”

  不就是白荷花么?難道這時也是貢品級的稀罕物?琉璃不好開口詢問,只隨口贊了幾句。沿著池塘邊的青石小路一路往西,在一座涼亭前轉向南面,又走了約一箭地,她便看見了一處不甚起眼的院子。走進門里,才見這院子格局尋常,兩邊廂房,當中是五間小小的正房,重檐雕棟,倒也精致。

  婢女通報了一聲,便帶著琉璃直接進了上房西間,只見這屋子正中是一架落地的華榻,榻上三面設著插屏,又掛著好幾重煙霧般輕柔的粉色紗帳,看去倒像一座紗亭,武夫人只穿著齊胸的羅裙,露著大片雪白肌膚,外面披著紗衫,懶洋洋的倚在榻上,看見琉璃便招手笑道:“快過來坐。”

  琉璃忍不住暗贊一聲,好一幅海棠春睡圖!笑著走了過去,找了個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散腿坐下。細細打量,卻見榻上鋪著一張翠絲編就般的細竹席,入手沁涼,角落里還設了一個雕成荷葉的玉盆,放滿了冰塊,帳子里生生便比外面低了兩度。

  武夫人笑道:“原想著去西市找你,只是我最是怯暑,這幾天實在熱得厲害,只能勞你跑這一趟,路上可熱著了?好在我如今不住賀蘭府上了,你來倒也便利。”

  琉璃搖頭笑道:“還好。”其實要說熱,這千年之前的長安還真不算太熱,想當年她在每年夏天40度高溫中都堅強的活下來了,眼下這點所謂的“酷熱”又算得了什么?況且她如今的體質也不懼熱,只要在屋里呆著,幾乎連汗都不會出。

  武夫人見琉璃依然穿著素色的羅衫長裙,領子扣得嚴實,臉上也不見汗跡,羨慕的嘆了兩聲,才想到今天的正題,忙讓人把那幾件新衫都拿了過來。

  看見那幾件衣裳,琉璃的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在答應給武則天設計衣裳繡樣之后,她突然發現,這其實也是一個好機會,可以讓她根據自己的想像把那些傳說中的衣裙都做出來。而現在,這些著名的唐代華服霓裳就活生生的出現在她眼前:那六幅碧綾裁成的是荷葉裙,那在團花紅錦上加金絲重繡的是百蝶石榴裙,那越州繚綾中銀色云紋若隱若現的是月色裙,而那一件左襟金絲繡鳳、右襟銀絲繡鵝的淺杏色羅衫,則是“羅衫葉葉繡重重,金鳳銀鵝各一叢”…

  琉璃輕輕的撫摸著這些從自己的設計草圖上脫胎而出的精美衣裙,一種美夢成真的喜悅油然而生。染織系時裝設計是必修課,她自然也曾有過做時裝設計師的夢想,這些美麗猶如藝術品的衣裳,就是她真正意義上的設計成品——何況還會穿在那樣一位古今無雙的女模特身上!

  武夫人也嘆道:“真難為你怎么想出來的,你那些圖也畫得真是好看,卻不知這做出來的樣子,可還有需要改動的地方沒有?”

  琉璃搖頭笑道:“比我想的還要好些。”這個時代的刺繡裁剪有一種后世無法企及的精致,以至于最后的成品讓她這個設計者都有些驚艷了。

  武夫人笑道:“那就好,過兩天我就去送給我妹子,她再不穿啊,卻要穿不下了!”說著又略帶抱歉的笑道:“一直未曾跟你說起,我妹子,她是宮里的貴人。”

  穿不上這些衣服…難道武則天又懷上龍種了?琉璃暗暗思量,臉上少不得要帶出幾分驚訝,隨口驚嘆了幾句,又想起什么似的苦笑道:“怪道魏國夫人會找上門來!若是如此,夫人更是一定要替琉璃保密了,若讓那位知道這些衣裳出自琉璃之手,琉璃還不會被她一指捻死!”

  此事琉璃動手畫衣樣之前便已鄭重的說過兩遍,聽她說得可憐,武夫人自是滿口答應,又說了些日后不必拘泥之類的閑話,突然低聲道:“你可知上次那屏風又是送誰的?”琉璃心里一動,抬起眼睛茫然的看著武夫人,等她的下文。她果然便笑著低聲道:“是送給當今圣上的!”

  琉璃配合的驚嘆了一聲,站了起來,“夫人怎么也不早說,我那點雕蟲小技,怎么入得了圣人的法眼?”

  武夫人忙道:“你慌什么?他…圣上他十分喜歡,原說要賞你的,聽說你不是官家人,這才罷了。倒是那裴行儉竟是個有造化的,圣上一眼便看中了他的字,又聽說他的身世經歷,感嘆了一番,沒幾天特意叫人賞了他幾匹素絹,讓他抄寫文選。那裴行儉只用了一個多月,便抄了整本的文選呈了上來,圣上竟是愛不釋手。又召他覲見了一次,聽說應答十分得體,如今他已升為了起居郎,真真是一步登天!”

  那扇屏風真的起了作用!琉璃眼睛頓時一亮,只是…“起居郎?”

  武夫人笑道:“便是跟在圣上身邊記錄圣上起居言行的六品官兒,最是清貴不過,先帝時褚相就任過此職。圣上也說,他終于找到一個墨書能與褚相媲美之臣了。”

  升官了,而且是皇帝身邊的官,琉璃忍不住微笑起來,“可見這世上好心是有好報的,也是他個熱心肯幫人,這才有了這番機緣。”

  武夫人原有些怕她會心生不平,看她笑得坦然,忍不住嘆道:“這真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若是官家人就好了,只怕這番恩賞就不是那裴行儉一人的,以你的才華容貌,便是召你入宮也說得過去。”

  入宮?開什么玩笑!琉璃忙道:“夫人過獎了,琉璃這點手藝算什么?再說我性子最是懶散,在規矩大些的地方就渾身難受,宮里別說去,便是想一想也心慌。”

  武夫人捂嘴大笑,半響才道:“你這脾氣,怎么跟我一模一樣?其實宮里根本不似你想的那般唬人,認真論起來,比如今那些王家崔家的禮數還松寬些,當今圣上性子又極和氣,就是皇后規矩大。”

  琉璃忙點頭道:“琉璃領略過魏國夫人的風采,倒也能想象一二。”

  武夫人忍不住又大笑起來,點著琉璃的額頭道:“原來你也是個不老實的。”她大笑之時神情分外天真明媚,偏偏胸口波濤起伏得誘惑無比,琉璃心里忍不住暗嘆一聲,尤物啊,難怪高宗要偷嘴!

  兩人正在說笑,只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位婢女挑簾進來,恭敬的施了一禮道:“見過娘子,老夫人聽說庫狄大娘來了,想請大娘去見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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