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濮州司倉參軍裴炎欲聘華陽庫狄氏長女為側室…”
裴炎?裴炎!裴都尉府的裴二郎,難道就是那個悲催到家的著名宰相?老天,自己難道差一點就做了他的妾?
琉璃半天才醒過神來,像被燙了手般將文書丟到案幾上,想了一想又拿起來撕得粉碎,揉成了一團,簡直恨不得一把火燒了才好,突然聽見身后小檀微帶驚異的一聲,“大娘,你…”琉璃這才醒悟到自己失態了,皺著眉頭把紙團丟給了她,“扔遠些,瞧見便心亂!”
小檀理解的點了點頭,輕快的走了出去,片刻后回來低聲笑道:“丟進了墻邊的水溝里!”
琉璃看著這個總是快手快腳快言快語的婢女,心里不由松快了一些:不管那位只有兩面之緣裴二郎是不是著名的裴炎,他已經和自己沒有一毛錢關系,自己是個普通人,會朝夕相處的,終究也是些普通人——就像小檀一樣。
不知道為什么,她腦海里突然又冒出了另一張面孔,一張溫潤如玉、卻總是讓人覺得難以接近的面孔——裴九,他只怕不會是普通人吧!不然怎么能夠把所有的事情都料得分毫不差?
自己如今卻依然只知道他姓裴。是的,姓裴。她還記得自己曾經問過他,你怎么知道一提到裴氏名聲兩家就都會放棄?那張微笑著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種尖銳的嘲諷,“因為,我也姓裴!”
其實這不是一個多有說服力的答案,但就在那一刻,仿佛是面具突然裂開一條縫,露出了他真正的樣子。她這次之所以會這樣賭下去,一半是因為她的確沒有更好的法子來擺脫困局,另一半,或許是因為這樣的裴九讓她無法不相信…
“哎呦,怎么才一轉眼,這人人都要的搶手貨,便無人問津了?”一個尖銳的聲音把琉璃從思緒里扯了回來,抬頭便看見了珊瑚冷笑的臉。她身上穿著簇新的鵝黃色窄袖羅衫,杏紅色的齊胸襦裙,頭上還戴著那支明晃晃的金葉步搖,臉上也精心描畫過,此刻眼睛斜睨著琉璃,滿臉都是幸災樂禍,卻還有點不甘。
琉璃看著她的打扮,頓時想起曹氏說的那句“其實我家還有一個女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珊瑚臉色頓時更難看,怒道:“你笑什么?”
琉璃笑道:“琉璃原先聽說妹妹被禁足,還有些擔心,沒料想妹妹禁足時也打扮得這般華麗,姊姊好生羨慕!莫不是今日還有媒人來相看妹妹?”
珊瑚的一張臉頓時紫漲起來:母親早間吩咐她好好打扮一番,她也滿心期待今日能把琉璃比下去,沒想到卻連門都沒能出去!看見琉璃的笑臉,她一口氣騰的頂了上來,忍不住指著琉璃鼻子罵道:“賤人你胡說什么?誰似你這般下作,勾三搭四的惹了這么多媒人上門!”
琉璃微笑不變,回頭對小檀輕聲道:“掌她的嘴!”
小檀早已怒了,聽到吩咐,二話不說跳上去就是一巴掌。
珊瑚還未反應過來,臉上已是正著。她尖叫一聲,伸手來抓小檀,卻被小檀抓住手腕用力一擰便背到了身后,忙銳聲叫道:“來人,來人啊!”
門簾一掀,阿葉急忙忙的沖了進來,一眼見到珊瑚被小檀反手制著,便直奔著跑了過來,琉璃一步擋在她的面前,厲聲喝了一聲,“下去!”
要是往日,阿葉自然不會把琉璃看在眼里,但經過這幾日的事情,再聽見琉璃的嚴厲聲音,她卻不由自主退后了兩步,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珊瑚還在尖叫,屋外庫狄家與安家的幾個仆婦紛紛涌了進來,有想上來幫忙的,有只是開口相勸的,也有幫著琉璃擋人的,正亂著,曹氏已扶著喝得有些腳下不穩的庫狄延忠走進院門,聽見尖叫忙拔腿跑了進來,厲聲對小檀道:“賤婢,誰讓你這樣大膽,還不放手!”
琉璃迎上一步,微笑道:“庶母息怒,珊瑚適才口出惡言,女兒也是怕她日后惹禍,才小小的教訓了她一下。”
珊瑚忍不住尖叫道:“誰會惹禍?你本來便是賤人…”一言未了,庫狄延忠也已晃了進來,聽得這一句,忍不住怒喝一聲,“住嘴!”
小檀這才松開手,輕巧的退到了一邊。
琉璃嘆了口氣,“妹妹,姊姊本想私下教訓你一二也就罷了,你怎么當著阿爺還是如此口不擇言?”
珊瑚哪里理她,捂著胳膊滿眼淚水的快步奔到曹氏面前哭道:“阿娘,琉璃那賤人適才讓她的婢子摑了女兒一掌…阿娘快去教訓那個賤人和那賤婢…”
庫狄延忠臉都青了。其實平素他也聽過珊瑚也把這話掛嘴上,他嫌麻煩,只當沒聽見,但如今當著這么多下人,特別是安家下人的面,她還這樣說話,又置庫狄家名聲規矩于何地?聽見珊瑚還在一口一個賤人,他胸中怒火的接著酒意一路翻涌上來,不假思索走上一步便扇了過去。
珊瑚正在哭訴,被這一耳光扇得踉蹌了幾步,轉頭看見庫狄延忠怒火燃燒的臉,頓時張著嘴,哭都哭不出來了。
曹氏尖叫一聲,忙護住珊瑚,叫道:“你這是做什么?今日之禍又不是珊瑚惹出來的,你為何打她?”
庫狄延忠厲聲道:“我早說過珊瑚這幾日不許出自己的房門,誰讓她出來的?上次她在裴家陷害姊姊的事情還沒有找她算賬,今日又對著姊姊一口一個賤人,這就是你教出來的規矩?”
提起珊瑚在裴家惹的禍和后來庫狄氏的那通發作,曹氏連日里的委屈都涌上了心頭,再也顧不得什么,跺足哭道:“你原就是看我們母女不順眼,我且去把青林也叫來,你今日把我們三個都打死才干凈!”
庫狄延忠平日原是好性兒的,對幾個兒女呵斥都少,但幾日來的煩悶不安,今日的酒意上頭,三分火氣頓時變成了十分,怒道:“莫以為我真不敢打你!”照著曹氏就是一腳,曹氏頓時滾了出去,腦袋又恰恰撞上案幾的硬角,鮮血一下子冒了出來。曹氏用手一抹,眼看著染紅了的手指尖叫起來,而珊瑚捂著嘴,呆呆的站在那里,已經一動都不會動了。
庫狄延忠也呆了一呆,只覺得有些害怕,又有些煩躁,一甩手轉身走了出去,聽得腳步聲響,竟是直接出了院門。
曹氏本來在尖聲哭號,突然看見庫狄延忠已經不見,聲音當真變得慘痛凄厲起來。
琉璃一時也有些怔住了:以前曹氏母女欺負自己,鬧得厲害了,這位父親大人必然一走了之,眼不見心不煩;她原以為他只是待自己如此,沒想到他對曹氏母女,其實也沒有什么分別。
珊瑚這時已經反應過來,撲上前扶起曹氏,母女抱頭痛哭。琉璃突然間只覺得有一點意興索然,沒有興趣再看這兩張臉,低聲對小檀道:“我們走!”說完便往外走,卻聽珊瑚尖叫道:“你給我站住!都是你這賤人惹的禍…”
琉璃轉過身來,冷冷道:“妹妹還沒學會怎么跟姊姊說話么?是不是還要姊姊代阿爺來教你一教?或是打開大門讓鄰里們來評評這個道理?”說完也不看那母女倆的臉色,轉身便走了出去。
一直走到庫狄家門外,小檀才笑出聲來,“太解氣了!她們活該,依婢子說,大娘該再斥她們幾句才好。”琉璃搖了搖頭:“理她們作甚,咱們還是快些回去,舅父舅母只怕已是等得心焦。”小檀忙道:“正是正是,快些走!”
回頭看了庫狄家的大門一眼,琉璃腳步快捷的走向巷口,心情卻并沒有想像中的輕松。她曾經以為,只要逃離了這扇大門就會擁有自由,卻不知道,在這個風流無罪、放縱有理的時代,高門大戶自然可以隨心所欲,奪人妻女也不在話下,但對她這樣的平民女子來說,自由卻太過奢侈…
日頭過了中天,天空碧藍如洗,午后的陽光照著這條顯得出奇安靜的黃土大路,也照著路邊的新綠色的槐樹以及路邊房屋灰黑色的瓦片,整個坊間顯示出一種午睡未醒般的安寧——也許,此刻整個長安城也同樣如此吧。這是一個夢幻般雄偉的都城,也是一個由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封閉式方塊組成的嚴整城市,但她卻越來越覺得,它其實更像一個秩序森然的巨大牢籠。
而她,在這個牢籠里安心做一個螻蟻的決定,真是正確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