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沒等她跳腳,外面“砰”的一聲巨響,庫狄家的大門已被毫不客氣的撞開,十幾條人影一擁而入。眨眼間,昨日才鎩羽而歸的那位官媒人已站到了堂屋的臺階下,依然是一身青襖青裙,那兩道濃黑的眉毛似乎要飛到額角上去。十六位抬箱的健漢也放下了八個裝滿喜禮的箱子,紛紛放開嗓門叫道:“大喜!大喜!”
曹氏來不及與琉璃算賬,忙跑了出來,站在媒人面前,仰頭陪笑道:“娘子辛苦了,請堂屋里去歇歇。”她自然不想聽琉璃擺布,但一眼看到這位媒人,卻立刻打消了所有分辯的念頭。
小檀也跟了出來,向媒人行了一禮才笑道:“阿郎是昨日出去,至今還未歸來,娘子已遣了好些人去找,想來再過一響便會回轉。”見對方神色未動,又補充道:“我家大娘也在上房。”安家仆婦又忙拿出早已備好的幾百個開元通寶,逐一發到那些大漢手里。
官媒人本來一聽說家主居然還是不在家,鼻子都快氣歪了,但見這婢女說話做事也還上道,不由火氣略減;又聽說這次的正主,那位庫狄大娘也在上房,倒也起了一絲好奇之心,冷冷的點了點頭,“那便打擾了。”
她昂首挺胸走了堂屋,只見從東首坐榻上不緊不慢的站起一個年輕女子,低眉斂衽行了一禮,她心里不由一驚:這份禮數氣度,倒不似小家女子。當下也還了一禮,耳中聽到一個輕緩的聲音:“家父不在,有勞娘子兩次奔波,請稍待片刻。”
媒人西首榻上端端正正跪坐下來,挑剔的打量著這位被河東公世子相中的女子,只見她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身穿月白色的短襦長裙,個子還算高挑,卻顯然不夠豐腴,五官倒是極為精致,可深邃有余,柔媚不足,并沒有時下人家喜歡的福相,倒是一雙褐色的眸子清澈靈動,頗為奇異,自有一番讓人過目難忘的韻味。
她暗道一聲難怪,昨日自己到河東公府復命,那位世子夫人并不十分在意,但進去片刻之后再出來后,卻臉色生硬的厲聲吩咐下人準備聘禮,又對自己擱下了必須把聘禮送到的狠話——按大唐律法,收了聘禮,便算是已經訂下婚約,女家若反悔要杖六十。想來大概是世子發了狠。她原本也打算著給這家一點顏色,也好出了昨日的郁氣,沒想到這位正主兒的氣度…
婢女低頭送上了新鮮的酪漿,官媒也就勢換上了一副笑臉,對已經在琉璃上首坐下的曹氏放緩了聲音道:“貴府的大娘果然是好人才,怪道世子夫人如此上心,今日的八抬喜禮,都是上好的綾羅綢緞,還有足足一百金的聘金,夫人若是方便,可否先過目一遍?”
一百…金?那就是六十多萬錢!還有八箱綢緞…曹氏險些一頭栽倒在席子上。官媒恍如不見,只微笑著站起身來,從袖子里拿出了一張已經擬好的文書,放到了曹氏面前的案幾上。紙上寫著“婚書”兩個大字,下面又寫著庫狄氏長女年已長成,令淑有聞,今議與河東公世子裴承先為側室,聘禮一百金、綢緞一百二十匹,本女即擇吉日過門云云,又注明了媒人乃為官媒何氏六娘。
曹氏拿起婚書,只覺得手都是抖的:只要簽下字據,這一百金和八箱綢緞就是他們的了,算起來足以買處更大的院子…正恍惚間,突然聽見身邊的琉璃低咳了一聲,側頭一看,只見她略帶譏諷的看著自己,頓時清醒了過來:原來河東公府竟是如此富貴,她若真去了那府里,日后這家里哪還有自己母子的立足之地?
想到琉璃日后可能過上的富貴日子,曹氏心里一片冰涼,揉了揉臉,換上了得體的笑容,對媒人道:“奴是大娘的庶母,這字據還是要她父親來簽才是。”心中卻暗暗著急,那裴都尉家的怎么還未到?若是兩處都來了,才好教此事一拍兩散!
仿佛是聽到了她的心聲,還沒等媒人接口,阿葉已沖了進來,“娘子,又、又來了!”
曹氏心中大喜,卻沉下臉道:“什么又來了?”
阿葉喘了口氣才道:“媒人,也是帶人抬著喜箱,還有五娘子的車…”竟然是庫狄氏親自帶著媒人和聘禮過來了么?曹氏本來已經松了口氣,聽到最后一句一顆心又提了起來,看了琉璃一眼,第一次有些慶幸庫狄延忠已被她給支了出去。
官媒何氏騰的站了起來,沉著臉道:“這又是什么緣故?”
曹氏心里急轉幾圈,也站起來陪笑道:“好教這位娘子得知,大娘有位姑母在裴都尉府做媵,因喜愛大娘,原是常說要讓大娘也進那府里,或許是今日也帶媒人過來了?”
何氏冷笑一聲,這才明白昨日安氏夫妻所說的“裴都尉家二郎”是怎么回事,想是得了消息今天也來搶著下聘,難怪這庫狄家的家主兩天都“不在”,只是既然她搶先帶了聘禮入門,若讓他們把這事情翻過來,自己也就白當了這二十多年的官媒!都尉府,不過四五品的官員,也敢和河東公府搶人?
當下她也不著急,冷冷的看著曹氏急忙忙的迎了出去,這才撣了撣裙子,不緊不慢的走了出去,眼角掃到依然一臉平靜的琉璃,心里倒是稱了聲奇。
只見庫狄家院子里又涌進來許多壯漢,抬了十余箱的喜禮,當頭的卻是一個穿朱戴金的婦人。何氏翻了個白眼,若是服紫的貴婦也就罷了,不過是個媵妾,也來充什么貴人么?
特意換上了朱色常服的庫狄氏也早就看見了何氏,忙揚頭走了過來,習慣性的想順著鼻梁瞟何氏一眼,卻發現她實在太高了些,只得轉頭對曹氏道:“不是說好今日來下聘么?這又是怎么回事!”
曹氏心里早有了幾分打算,笑著答道:“這位何娘子是河東公府遣來的官媒,昨日便來過,今日又帶來聘禮過來,因大郎不在,阿曹不敢做主,只得請到堂屋歇息,等大郎歸來再說。”
庫狄氏臉一沉:“胡鬧!大娘之事我兩日前便已說好,怎么昨日不跟這位官媒娘子分說明白,耽誤了時辰不說,還白白讓公府準備了這許多物件!”
曹氏剛想分解,何氏卻不慌不忙的行了個禮,“這位夫人,既然說是前日便已說好,請問可有文書?”
庫狄氏怔了一下,只能道:“約定了今日來簽。”
何氏又問,“可曾留下了聘禮?”
庫狄氏忙一指后面:“這不是么?”
何氏臉色一愣,往前走了一步,居高臨下的看著庫狄氏:“這位夫人莫非不知,納妾不同娶妻,只以財禮文書為準,若說聘禮,河東公府的聘禮已在這院中,文書已在這屋里,此事就算定下了,不知又與裴都尉府有何干系?”
庫狄氏頓時瞪大了眼睛看向曹氏:“阿兄簽下了文書?”
曹氏忙道:“不曾,大郎不在家,誰還能簽下那文書?”
庫狄氏松了口氣,皺起眉頭看向何氏,“河東公府固然門第高華,卻也不能如此欺人,我家侄女的婚事早有安排,就不勞官媒娘子費心了。”
何氏站得更直了些,冷冷道:“既然早有安排,為何不見憑據?昨日小媒也去過大娘舅父家,又來過此處,為何兩處卻都無人說起?為何今日又容我帶著聘禮入門?若是覺得小媒好欺也就罷了,莫非河東公府也是由得你等欺辱的?”
庫狄氏頓時有些愣住了,轉頭狠狠的瞪了曹氏一眼,“你等為何不曾跟人說清楚?阿兄去了何處,還不趕快著人將他找回來!”
曹氏想到庫狄氏上次指著自己和珊瑚的那頓臭罵,心里暗暗稱意,面上卻惶然道:“大郎從昨日起便不在家,阿曹只是妾室,此事大郎也未對奴說過,怎敢到媒人娘子面前胡亂搬弄?如今已經打發兩撥人去找大郎,想必就快回來。”
庫狄氏心中微定,轉頭看著何氏道:“原來阿兄一直不在,難怪無人跟娘子提及,此事是我與阿兄兩日前定下的,歷來兒女婚事,便由父母做主,待阿兄歸來,自然會簽下文書,只怕還要這位娘子與河東公府分說明白,非是有意欺瞞,大娘確是姻緣已定,連都尉府都已去過,這事人人皆知。”
何氏冷笑道:“夫人既是大娘的姑母,大娘去都尉府看望姑母又有何奇?這也能算憑證?難不成去過都尉府的女子都是姬妾?我何六娘也做了二十多載的官媒,只知道聘禮一入家門,斷無就此抬出去的道理。夫人要簽文書且簽去,到時也只好長安縣大堂上見了!”
庫狄氏在這院里原是說一不二,何曾被人如此譏諷威嚇過,一張臉頓時氣得通紅:“去就去!依你的說法,難不成天下想娶妻妾之人,只要闖入家宅,放下財貨就算完禮不成?河東公府再是高門,也不能不簽文書便強奪良家女子為妾!”
何氏心道:廢話!高門這樣納妾奪婢的事莫非還做得少了?可見是個不曉事的!越發冷笑起來,“好,好,明明白白是河東公府先遣人上門,先送了財禮,你如今文書未簽,財禮后到,倒有理了,咱們走著瞧!”說完便高聲道:“放下喜箱,咱們走!”
話音未落,卻聽身后傳來一聲,“慢著!”眾人回頭一看,只見琉璃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上房門口,臉色蒼白,眼中卻是一股冰冷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