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明·吳承恩第三十回邪魔侵正法意馬憶心猿卻說那怪把沙僧捆住,也不來殺他,也不曾打他,罵也不曾罵他一句。綽起鋼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必知禮義,終不然我饒了他性命,又著他徒弟拿我不成?噫!這多是我渾家有什么書信到他那國里,走了風訊!等我去問他一問。”那怪陡起兇性,要殺公主。知卻說那公主不知,梳妝方畢,移步前來,只見那怪怒目攢眉,咬牙切齒。那公主還陪笑臉迎道:“郎君有何事這等煩惱?”那怪咄的一聲罵道:“你這狗心賤婦,全沒人倫!我當初帶你到此,更無半點兒說話。你穿的錦,戴的金,缺少東西我去尋,四時受用,每日情深。你怎么只想你父母,更無一點夫婦心?”那公主聞說,嚇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啊,你怎么今日說起這分離的話?”那怪道:“不知是我分離,是你分離哩!我把那唐僧拿來,算計要他受用,你怎么不先告過我,就放了他?原來是你暗地里修了書信,教他替你傳寄。不然,怎么這兩個和尚又來打上我門,教還你回去?這不是你干的事?”公主道:“郎君,你差怪我了,我何嘗有甚書去?”老怪道:“你還強嘴哩!現拿住一個對頭在此,卻不是證見?”公主道:“是誰?”老妖道:“是唐僧第二個徒弟沙和尚。”齋原來人到了死處,誰肯認死,只得與他放賴。公主道:“郎君且息怒,我和你去問他一聲。果然有書,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無書,卻不枉殺了奴奴也?”那怪聞言,不容分說,輪開一只簸箕大小的藍靛手,抓住那金枝玉葉的發萬根,把公主揪上前,螟在地下,執著鋼刀,卻來審沙僧。咄的一聲道:“沙和尚!你兩個輒敢擅打上我們門來,可是這女子有書到他那國,國王教你們來的?”沙僧已捆在那里,見妖精兇惡之甚,把公主摜倒在地,持刀要殺。知他心中暗想道:“分明是他有書去,救了我師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說出,他就把公主殺了,此卻不是恩將仇報?罷、罷、罷!想老沙跟我師父一場,也沒寸功報效,今日已此被縛,就將此性命與師父報了恩罷。”遂喝道:“那妖怪不要無禮!他有什么書來,你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們來此問你要公主,有個緣故,只因你把我師父捉在洞中,我師父曾看見公主的模樣動靜。及至寶象國,倒換關文。那皇帝將公主畫影圖形,前后訪問,因將公主的形影,問我師父沿途可曾看見,我師父遂將公主說起。他故知是他兒女,賜了我等御酒,教我們來拿你,要他公主還宮。此情是實,何嘗有甚書信?你要殺就殺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虧天理!”那妖見沙僧說得雄壯,遂丟了刀,雙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時粗鹵,多有沖撞,莫怪莫怪。”遂與他挽了青絲,扶上寶髻,軟款溫柔,怡顏悅色,撮哄著他進去了,又請上坐陪禮。那公主是婦人家水性,見他錯敬,遂回心轉意道:“郎君啊,你若念夫婦的恩愛,可把那沙僧的繩子略放松些兒。”老妖聞言,即命小的們把沙僧解了繩子,鎖在那里。沙僧見解縛鎖住,立起來,心中暗喜道:“古人云,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松放松放?”主那老妖又教安排酒席,與公主陪禮壓驚。吃酒到半酣,老妖忽的又換了一件鮮明的衣服,取了一口寶刀,佩在腰里,轉過手,摸著公主道:“渾家,你且在家吃酒,看著兩個孩兒,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那國里,我也趕早兒去認認親也。”公主道:“你認甚親?”老妖道:“認你父王。我是他駙馬,他是我丈人,怎么不去認認?”公主道:“你去不得。’老妖道:“怎么去不得?”公主道:“我父王不是馬掙力戰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遺留的社稷。自幼兒是太子登基,城門也不曾遠出,沒有見你這等兇漢。你這嘴臉相貌,生得這等丑陋,若見了他,恐怕嚇了他,反為不美,卻不如不去認的還好。”老妖道:“既如此說,我變個俊的兒去便罷。”公主道:“你試變來我看看。”好怪物,他在那酒席間,搖身一變,就變做一個俊俏之人,真個生得——古形容典雅,體段崢嶸。言語多官樣,行藏正妙齡。才如子建成詩易,貌似潘安擲果輕。頭上戴一頂鵲尾冠,烏云斂伏;身上穿一件玉羅褶,廣袖飄迎。足下烏靴花摺,腰間鸞帶光明。豐神真是奇男子,聳壑軒昂美俊英。知公主見了,十分歡喜。那妖笑道:“渾家,可是變得好么?”公主道:“變得好!變得好!你這一進朝啊,我父王是親不滅,一定著文武多官留你飲宴。倘吃酒中間,千千仔細,萬萬個小心,卻莫要現出原嘴臉來,露出馬腳,走了風訊,就不斯文了。”老妖道:“不消吩咐,自有道理。”知你看他縱云頭,早到了寶象國。按落云光,行至朝門之外,對閣門大使道:“三駙馬特來見駕,乞為轉奏轉奏。”那黃門奏事官來至白玉階前,奏道:“萬歲,有三駙馬來見駕,現在朝門外聽宣。”那國王正與唐僧敘話,忽聽得三駙馬,便問多官道:“寡人只有兩個駙馬,怎么又有個三駙馬?”多官道:“三駙馬,必定是妖怪來了。”國王道:“可好宣他進來?”那長老心驚道:“陛下,妖精啊,不精者不靈。他能知過去未來,他能騰云駕霧,宣他也進來,不宣他也進來,倒不如宣他進來,還省些口面。”國王準奏叫宣,把怪宣至金階。他一般的也舞蹈山呼的行禮。多官見他生得俊麗,也不敢認他是妖精。他都是些肉眼凡胎,卻當做好人。古那國王見他聳壑昂霄,以為濟世之梁棟,便問他:“駙馬,你家在那里居住?是何方人氏?幾時得我公主配合?怎么今日才來認親?”那老妖叩頭道:“主公,臣是城東碗子山波月莊人家。”國王道:“你那山離此處多遠?”老妖道:“不遠,只有三百里。”國王道:“三百里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里,與你匹配?”那妖精巧語花言虛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兒好習弓馬,采獵為生。那十三年前,帶領家童數十,放鷹逐犬,忽見一只斑斕猛虎,身馱著一個女子,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將女子帶上本莊,把溫水溫湯灌醒,救了他性命。因問他是那里人家,他更不曾題公主二字。早說是萬歲的三公主,怎敢欺心,擅自配合?當得進上金殿,大小討一個官職榮身。只因他說是民家之女,才被微臣留在莊所。女貌郎才,兩相情愿,故配合至此多年。當時配合之后,欲將那虎宰了,邀請諸親,卻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殺。其不殺之故,有幾句言詞,道得甚好,說道:古托天托地成夫婦,無媒無證配婚姻。前世赤繩曾系足,今將老虎做媒人。齋臣因此言,故將虎解了索子,饒了他性命。那虎帶著箭傷,跑蹄剪尾而去。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這幾年,煉體成精,專一迷人害人。臣聞得昔年也有幾次取經的,都說是大唐來的唐僧,想是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變作那取經的模樣,今在朝中哄騙主公。主公啊,那繡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馱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經之人!”主你看那水性的君王,愚迷肉眼不識妖精,轉把他一片虛詞,當了真實,道:“賢駙馬,你怎的認得這和尚是馱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與他同眠同起,怎么不認得?”國王道:“你既認得,可教他現出本相來看。”怪物道:“借半盞凈水,臣就教他現了本相。”國王命官取水,遞與駙馬。那怪接水在手,縱起身來,走上前,使個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語,將一口水望唐僧噴去,叫聲:“變!”那長老的真身,隱在殿上,真個變作一只斑斕猛虎。此時君臣同眼觀看,那只虎生得——齋白額圓頭,花身電目。四只蹄,挺直崢嶸;二十爪,鉤彎鋒利。鋸牙包口,尖耳連眉。獰猙壯若大貓形,猛烈雄如黃犢樣。剛須直直插銀條,刺舌駙駙噴惡氣。果然是只猛斑斕,陣陣威風吹寶殿。古國王一見,魄散魂飛,唬得那多官盡皆躲避。有幾個大膽的武將,領著將軍校尉一擁上前,使各項兵器亂砍。這一番,不是唐僧該有命不死,就是二十個僧人,也打為肉醬。此時幸有丁甲、揭諦、功曹、護教諸神,暗在半空中護佑。所以那些人,兵器皆不能打傷。眾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鐵繩鎖了,放在鐵籠里,收于朝房之內。齋那國王卻傳旨,教光祿寺大排筵宴,謝駙馬救拔之恩。不然,險被那和尚害了。當晚眾臣朝散,那妖魔進了銀安殿。又選十八個宮娥彩女,吹彈歌舞,勸妖魔飲酒作樂。那怪物獨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艷質嬌姿。你看他受用。飲酒至二更時分,醉將上來,忍不住胡為,跳起身大笑一聲,現了本相,陡發兇心,伸開簸箕大手,把一個彈琵琶的女子,抓將過來,傣咋的把頭咬了一口。嚇得那十七個宮娥,沒命的前后亂跑亂藏,你看那——知宮娥悚懼,彩女忙驚。宮娥悚懼,一似雨打芙蓉籠夜雨;彩女忙驚,就如風吹芍藥舞春風。螟碎琵琶顧命,跌傷琴瑟逃生。出門那分南北,離殿不管西東。磕損玉面,撞破嬌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殘生。主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驚駕。都躲在那短墻檐下,戰戰兢兢不題。古卻說那怪物坐在上面,自斟自酌。喝一盞,扳過人來,血淋淋的啃上兩口。他在里面受用,外面人盡傳道:“唐僧是個虎精!”亂傳亂嚷,嚷到金亭館驛。此時驛里無人,止有白馬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小龍王,因犯天條,鋸角退鱗,變白馬,馱唐僧往西方取經。忽聞人講唐僧是個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我師父分明是個好人,必然被怪把他變做虎精,害了師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師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無音信!”他只捱到二更時分,萬籟無聲,卻才跳將起來道:“我今若不救唐僧,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頓絕韁繩,抖松鞍轡,急縱身,忙顯化,依然化作龍,駕起烏云,直上九霄空里觀看。有詩為證,詩曰:齋三藏西來拜世尊,途中偏有惡妖氛。今宵化虎災難脫,白馬垂韁救主人。主小龍王在半空里,只見銀安殿內,燈燭輝煌,原來那八個滿堂紅上,點著八根蠟燭。低下云頭,仔細看處,那妖魔獨自個在上面,逼法的飲酒吃人肉哩。小龍笑道:“這廝不濟!走了馬腳,識破風訊,翙匾秤鉈了吃人,可是個長進的!卻不知我師父下落何如,倒遇著這個潑怪。且等我去戲他一戲,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師父不遲。”知好龍王,他就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宮娥,真個身體輕盈,儀容嬌媚,忙移步走入里面,對妖魔道聲萬福:“駙馬啊,你莫傷我性命,我來替你把盞。”那妖道:“斟酒來。”小龍接過壺來,將酒斟在他盞中,酒比鍾高出三五分來,更不漫出。這是小龍使的逼水法。那怪見了不識,心中喜道:“你有這般手段!”小龍道:“還斟得有幾分高哩。”那怪道:“再斟上,再斟上!”他舉著壺,只情斟,那酒只情高,就如十三層寶塔一般,尖尖滿滿,更不漫出些須。那怪物伸過嘴來,吃了一鍾,扳著死人,吃了一口,道:“會唱么?”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依腔韻唱了一個小曲,又奉了一鍾。那怪道:“你會舞么?”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但只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間所佩寶劍,掣出鞘來,遞與小龍。小龍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丟開了花刀法。那怪看得眼咤,小龍丟了花字,望妖精劈一刀來。好怪物,側身躲過,慌了手腳,舉起一根滿堂紅,架住寶刀。那滿堂紅原是熟鐵打造的,連柄有八九十斤。兩個出了銀安殿,小龍現了本相,卻駕起云頭,與那妖魔在那半空中相殺。這一場黑地里好殺!怎見得——齋那一個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這一個是西洋海罰下的真龍。一個放毫光,如噴白電;一個生銳氣,如迸紅云。一個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間,一個就如金爪貍貓飛下界。一個是擎天玉柱,一個是架海金梁。銀龍飛舞,黃鬼翻騰。左右寶刀無怠慢,往來不歇滿堂紅。齋他兩個在云端里,戰彀八九回合。小龍的手軟筋麻,老魔的身強力壯。小龍抵敵不住,飛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只手接了寶刀,一只手拋下滿堂紅便打。小龍措手不及,被他把后腿上著了一下,急慌慌按落云頭。多虧了御水河救了性命。小龍一頭鉆下水去。那妖魔趕來尋他不見,執了寶刀,拿了滿堂紅,回上銀安殿,照舊吃酒睡覺不題。主卻說那小龍潛于水底,半個時辰聽不見聲息,方才咬著牙,忍著腿疼跳將起去,踏著烏云,徑轉館驛,還變作依舊馬匹,伏于槽下。可憐渾身是水,腿有傷痕,那時節——齋意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盡凋零。黃婆傷損通分別,道義消疏怎得成!主且不言三藏逢災,小龍敗戰。卻說那豬八戒,從離了沙僧,一頭藏在草科里,拱了一個豬渾塘。這一覺,直睡到半夜時候才醒。醒來時,又不知是什么去處。摸摸眼,定了神思,側耳才聽。噫!正是那山深無犬吠,野曠少雞鳴。他見那星移斗轉,約莫有三更時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誠然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罷,罷,罷!我且進城去見了師父,奏準當今,再選些驍勇人馬,助著老豬明日來救沙僧罷。”那呆子急縱云頭,徑回城里,半霎時,到了館驛。此時人靜月明,兩廊下尋不見師父,只見白馬睡在那廂,渾身水濕,后腿有盤子大小一點青痕。八戒失驚道:“雙晦氣了!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么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師父,把馬打壞了。”知那白馬認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聲:“師兄!”這呆子嚇了一跌,扒起來往外要走,被那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啊,你莫怕我。”八戒戰兢兢的道:“兄弟,你怎么今日說起話來了?你但說話,必有大不祥之事。”小龍道:“你知師父有難么!”八戒道:“我不知。”小龍道:“你是不知!你與沙僧在皇帝面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請功求賞。不想妖魔本領大,你們手段不濟,禁他不過。好道著一個回來,說個信息是,卻更不聞音。那妖精變做一個俊俏文人,撞入朝中,與皇帝認了親眷,把我師父變作一個斑斕猛虎,見被眾臣捉住,鎖在朝房鐵籠里面。我聽得這般苦惱,心如刀割。你兩日又不在不知,恐一時傷了性命。只得化龍身去救,不期到朝里,又尋不見師父。及到銀安殿外,遇見妖精,我又變做個宮娥模樣,哄那怪物。那怪叫我舞刀他看,遂爾留心,砍他一刀。早被他閃過,雙手舉個滿堂紅,把我戰敗。我又飛刀砍去,他又把刀接了,螟下滿堂紅,把我后腿上著了一下,故此鉆在御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他滿堂紅打的。”八戒聞言道:“真個有這樣事?”小龍道:“莫成我哄你了!”八戒道:“怎的好?怎的好!你可掙得動么?”小龍道:“我掙得動便怎的?”八戒道:“你掙得動,便掙下海去罷。把行李等老豬挑去高老莊上,回爐做女婿去呀。”小龍聞說,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里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淚道:“師兄啊,你千萬休生懶惰!”八戒道:“不懶惰便怎么?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戰不過他,不趁此散火,還等什么?”齋小龍沉吟半晌,又滴淚道:“師兄啊,莫說散火的話,若要救得師父,你只去請個人來。”八戒道:“教我請誰么?”小龍道:“你趁早兒駕云回上花果山,請大師兄孫行者來。他還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師父,也與你我報得這敗陣之仇。”八戒道:“兄弟,另請一個兒便罷了,那猴子與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嶺上,打殺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攛掇師父念《緊箍兒咒》。我也只當耍子,不想那老和尚當真的念起來,就把他趕逐回去,他不知怎么樣的惱我,他也決不肯來。倘或言語上,略不相對,他那哭喪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撈上幾下,我怎的活得成么?”小龍道:“他決不打你,他是個有仁有義的猴王。你見了他,且莫說師父有難,只說師父想你哩,把他哄將來。到此處見這樣個情節,他必然不忿,斷乎要與那妖精比并,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師父。”八戒道:“也罷也罷,你倒這等盡心,我若不去,顯得我不盡心了。我這一去,果然行者肯來,我就與他一路來了;他若不來,你卻也不要望我,我也不來了。”小龍道:“你去你去,管情他來也。”主真個呆子收拾了釘鈀,整束了直裰,跳將起去,踏著云,徑往東來。這一回,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遇順風,撐起兩個耳朵,好便似風篷一般,早過了東洋大海,按落云頭。不覺的太陽星上,他卻入山尋路。齋正行之際,忽聞得有人言語。八戒仔細看時,看來是行者在山凹里,聚集群妖。他坐在一塊石頭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稱“萬歲!大圣爺爺!”八戒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來家哩!原來有這些好處,許大的家業,又有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豬有這一座山場,也不做什么和尚了。如今既到這里,卻怎么好?必定要見他一見是。”那呆子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的見他,卻往草崖邊,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當中擠著,也跟那些猴子磕頭。古不知孫大圣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問:“那班部中亂拜的是個夷人,是那里來的?拿上來!”說不了,那些小猴一窩蜂把個八戒推將上來,按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里來的夷人?”八戒低著頭道:“不敢,承問了。不是夷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這大圣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樣。你這嘴臉生得各樣,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別處來的妖魔。既是別處來的,若要投我部下,先來遞個腳色手本,報了名字,我好留你在這隨班點紥。若不留你,你敢在這里亂拜!”八戒低著頭,拱著嘴道:“不羞,就拿出這副嘴臉來了!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幾年,又推認不得,說是什么夷人!”行者笑道:“抬起頭來我看。”那呆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么!你認不得我,好道認得嘴耶!”齋行者忍不住笑道:“豬八戒。”他聽見一聲叫,就一轂轆跳將起來道:“正是,正是!我是豬八戒!”他又思量道:“認得就好說話了。”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經去,卻來這里怎的?想是你沖撞了師父,師父也貶你回來了?有甚貶書,拿來我看。”八戒道:“不曾沖撞他,他也沒什么貶書,也不曾趕我。”行者道:“既無貶書,又不曾趕你,你來我這里怎的?”八戒道:“師父想你,著我來請你的。”行者道:“他也不請我,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對天發誓,親筆寫了貶書,怎么又肯想我,又肯著你遠來請我?我斷然也是不好去的。”八戒就地扯個謊,忙道:“委實想你,委實想你!”行者道:“他怎的想我來?”八戒道:“師父在馬上正行,叫聲徒弟,我不曾聽見,沙僧又推耳聾。師父就想起你來,說我們不濟,說你還是個聰明伶俐之人,常時聲叫聲應,問一答十。因這般想你,專專教我來請你的,萬望你去走走。一則不孤他仰望之心,二來也不負我遠來之意。”齋行者聞言,跳下崖來,用手攙住八戒道:“賢弟,累你遠來,且和我耍耍兒去。”八戒道:“哥啊,這個所在路遠,恐師父盼望去遲,我不耍子了。”行者道:“你也是到此一場,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呆子不敢苦辭,只得隨他走走。二人攜手相攙,概眾小妖隨后,上那花果山極齋■巔之處。好山!自是那大圣回家,這幾日,收拾得復舊如新,但見那——主青如削翠,高似摩云。周圍有虎踞龍蟠,四面多猿啼鶴唳。朝出云封山頂,暮觀日掛林間。流水潺潺鳴玉珮,澗泉滴滴奏瑤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后有花木秾華。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結秀賽蓬萊,清濁育成真洞府。丹青妙筆畫時難,仙子天機描不就。玲瓏怪石石玲瓏,玲瓏結彩嶺頭峰。日影動千條紫艷,瑞氣搖萬道紅霞。洞天福地人間有,遍山新樹與新花。知八戒觀之不盡,滿心歡喜道:“哥啊,好去處!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行者道:“賢弟,可過得日子么?”八戒笑道:“你看師兄說的話,寶山乃洞天福地之處,怎么說度日之言也?“二人談笑多時,下了山,只見路旁有幾個小猴,捧著紫巍巍的葡萄,香噴噴的梨棗,黃森森的枇杷,紅艷艷的楊梅,跪在路旁叫道:“大圣爺爺,請進早膳。”行者笑道:“我豬弟食腸大,卻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罷也罷,莫嫌菲薄,將就吃個兒當點心罷。”八戒道:“我雖食腸大,卻也隨鄉入鄉是。拿來,拿來,我也吃幾個兒嘗新。”主二人吃了果子,漸漸日高。那呆子恐怕誤了救唐僧,只管催促道:“哥哥,師父在那里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兒去罷。”行者道:“賢弟,請你往水簾洞里去耍耍。”八戒堅辭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師父久等,不勞進洞罷。”行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就此處奉別。”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行者道:“我往哪里去?我這里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兒,做什么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罷。但上復唐僧:既趕退了,再莫想我。”呆子聞言,不敢苦逼,只恐逼發他性子,一時打上兩棍。無奈,只得喏喏告辭,找路而去。行者見他去了,即差兩個溜撒的小猴,跟著八戒,聽他說些什么。主真個那呆子下了山,不上三四里路,回頭指著行者,口里罵道:“這個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怪!這個猢猻,我好意來請他,他卻不去!你不去便罷!”走幾步,又罵幾聲。那兩個小猴,急跑回來報道:“大圣爺爺,那豬八戒不大老實,他走走兒,罵幾聲。”行者大怒,叫:“拿將來!”那眾猴滿地飛來趕上,把個八戒,扛翻倒了,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將回去。畢竟不知怎么處治,性命死活若何,且聽下回分解。古網頁:一荷北京國學時代文化傳播有限公司webguo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