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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何從

  傅庭筠黯然地離開了書房的天井。

  廳堂里一片歡聲笑語。

  大家正圍著阿森,聽他眉飛色舞地說著在街上的見聞:“…掌柜看見傅姑娘的目光落在了一匹閃閃發光的緞子上,立刻屁顛屁顛地跑了過去,說‘這是杭州產的妝花,江南織造上貢用的就是這種了’,傅姑娘就微微點了一下頭,”他說著,學了傅庭筠的樣子,背脊挺得筆直,下頜揚微,幾不可見地點了一下,“然后盯著那鍛子看了片刻,慢慢地說了句‘是嗎?東西還不錯,可惜是前兩年的花色’,”他忍俊不禁,“掌柜的半天都沒有吱聲。傅姑娘就摸了摸旁邊一匹帶絨毛的料子,讓人打開看了看,又讓人放了上去。掌柜的忍不住道:‘這是嘉定的斜紋布’,傅姑娘說:‘我要做件皮襖,還是漳絨好一些’,掌柜的聽著,臉憋得通紅,等傅姑娘說要做幾件棉褻衣的時候,他立刻捧了一匹絹絲一樣的白布出來,說‘這是淞江的三梭布,做褻衣頂好了’,”他眨著眼睛,“你們猜,傅姑娘怎么說?”不待別人開口,他已道,“傅姑娘說,‘淞江的三梭布雖然好,價格卻太貴,不如用烏青的大環綿,雖然名頭不如三梭布響亮,可穿在身上未必就比三梭布差’。”他哈哈大笑,“你們不在場,沒有看見,那掌柜人都傻了。等傅姑娘問他‘這三梭布多少文一匹’的時候,他竟然傻傻地道:‘兩千一百文’,傅姑娘在隔壁給我買了雙淞江三梭布的襪子,就用了五百八十文…傅姑娘當時就給九爺買了十二件褻衣,掌柜的臉都綠了!”

  大家哄堂大笑。

  呂太太眼尖。看見了傅庭筠,忙迎了上去:“傅姑娘,九爺呢?”說著,朝她身后看了看,見沒有人影,露出些許的失望之色來。

  屋檐下、廳堂里都已經點了燈籠。早過了晚膳的時候,何況是他們在外奔波了一天,餓得已是前胸貼后背。

  “他們正在說話呢!”傅庭筠歉意地笑了笑,“只好再等等了。”

  “看姑娘說的,”呂太太忙笑道。“自然是要等了九爺一起出來用晚膳,我們還想知道楊爺、金爺他們都安置到了哪里呢!”

  他們一邊說,一邊進了廳堂。

  三福和石柱上前給傅庭筠行禮,有些笨拙地道著謝:“…可合身了,像量過的一樣。衣裳的顏色也好。料子也好。還從來沒有穿過這樣的好東西呢!”

  “也不知道你們的喜好。就看著買了兩件。”傅庭筠矜持地笑著,心里卻頗有些得意。

  當然合適了!

  當初她學女紅的時候,要能看人裁衣才算是出了師。為這個,她身邊的丫鬟、婆子們沒少穿新衣裳。

  想到這里,她心中泛起淡淡的苦澀。

  如果沒有在家時嚴厲的教導,她今天也不可能得到眾人贊賞的目光吧!

  不管怎么說。那里都是她的家啊!

  夾道里傳過來輕微的腳步聲。

  傅庭筠回頭,趙凌和楊玉成、金元寶前后腳走了過來。

  “九爺!”阿森大叫一聲。跑過去給趙凌行禮,“你快來看。傅姑娘給您買了好多的東西。除了穿的,還有投壺、蹴鞠、雙陸,牌九…”

  “哦,還買了這些東西。”趙凌應著阿森,眼睛卻盯著傅庭筠,表情很寧靜,偏偏有種深邃的幽遠,顯得高深莫測,讓人看不明白。

  不知道為什么,傅庭筠的心不受控制地“砰砰”亂跳起來。

  “是啊!”她盡量讓自己看上去鎮定而從容,“有時陪著上司或是和同僚玩玩雙陸,或是推推牌九,彼此間可以很快熟悉起來。”

  金元寶聽著目光微閃。

  跟在阿森身后的呂老爺則呵呵地笑了兩聲,道:“沒想到傅姑娘還懂這些?”

  也不知道是贊揚還是委婉的責難。

  傅庭筠卻不想讓趙凌有什么誤會,笑道:“我看我們家那婆子一旦管起事來,都會請了手下當差的喝酒行令玩雙陸,想必外面也是一樣。”

  眾人笑起來。

  呂太太征求趙凌的意思:“…是現在就擺晚膳,還是等會再擺?”

  “現在就擺吧!”趙凌道,呂太太等人下去忙了。

  這是男子的宴會,傅庭筠自然要回避。

  趙凌卻吩咐鄭三:“里一桌,外一桌吧!”又像解釋什么似的,笑道,“今天是個好日子,大家一起高興高興。”然后高聲道:“我今天去了都司衙門,我們都被安置在了莊浪衛。”

  三福等人歡呼起來。

  “真的嗎?真的嗎?”阿森更是雀躍,“我們真的可以一起去莊浪衛了?”

  趙凌笑著“嗯”了一聲,道:“雖然有些遠,可都入了軍藉,比起肅州衛、甘州衛,又不算遠了。”

  石柱嘿嘿地笑:“只要能入軍藉,就是讓我去肅州衛、甘州衛也行啊!”

  “你難道想去肅州衛、甘州衛?”趙凌睜大了眼睛,“早知如此,我就應該求了吳大人,把你派遣到那里去才是!”

  大家一愣,片刻后才響起稀稀疏疏的笑聲。

  趙凌訕訕然。

  傅庭筠忍不住掩嘴而笑。

  趙凌難得說次笑話,誰知道大家根本就不適應…

  還好鄭三很快搬了桌子來,三福、石柱等人幫著在東邊擺了一桌,在廳堂里擺了一桌。傅庭筠等女眷坐在東邊,趙凌等人坐在廳堂,鄭三娘和蘆葦上了菜,呂老爺提了壇燒刀子來:“我們今天喝這酒!”

  楊玉成笑道:“這是您的珍藏吧!”

  呂老爺直笑,可眼角卻有水光閃爍:“出了關,就得喝這樣的酒!”

  他是涼州人。

  大家都知道,呂老爺這是想起了故土。

  金元寶給大家倒酒:“今天不醉不歸。”

  “好啊!”楊玉成大笑,“不過。這酒好像不夠啊!”

  呂老爺大聲道:“就怕你喝得認不著北了!”一改往日的謙和,多了些許的豪爽。

  “我要找著北干什么?”楊玉成不以為然,“我只要認得廂房的門就行了。”然后叫道,“換海碗。”

  廳堂里的眾人笑個不停,氣氛重新熱鬧起來。

  傅庭筠低下了頭。

  這樣的場景,在她的人生中恐怕不會再有了。

  趙凌的目光遠遠地越過眾人。落在了東間的珠簾上。

  正在倒酒的金元寶瞥了趙凌一眼,手腕一抖,酒差點就撒落在一旁,惹得楊玉成一陣大叫。

  彎彎的月兒掛在蔚藍色的夜空里,灑下朦朦朧朧的銀色霧光。

  趙凌站在院子里。長長地吁了口氣,好像要借著這口氣把胸中的酒氣都吐出來似的。

  屋檐擋住了月光,廂房下半截的青石墻磚暴露在月光下,上半截的窗欞隱在陰影中。

  金元寶踏出廂房門,正好看見趙凌站在那里。

  他不由笑道:“九爺。今天大伙兒敬您酒。您可都只是沾了沾嘴唇。”

  趙凌扭頭。

  金元寶蝠頭鞋上的五彩絲線在月光下清晰可辯,面孔卻藏在屋檐的陰影里看不清楚。

  “我內傷未愈,”趙凌徐徐地道,“還是少喝點酒為好!”

  金元寶像聽到什么特別好笑的話般,“撲哧”一聲,旋即像想起什么似的。戛然噤聲。

  趙凌轉過頭去,淡淡地道:“你今天是故意的吧?”

  金元寶裝傻:“什么故意的?我今天可沒有灌您的酒!”

  趙凌淡淡地笑。比那月光還要朦朧:“你是什么時候發現傅小姐在書房外面的?”

  金元寶半晌沒有吱聲。

  趙凌就靜靜地等著。

  金元寶無奈地嘆了口氣,道:“玉成說我冷酷無情的時候…您平時最忌諱同伴之間互相攻擊。可今天,您比我反應還慢。我氣得跳了起來,您才開口喝斥玉成!”

  “是嗎?”趙凌顯然有些意外。

  金元寶躊躇,朝前走了幾步。

  樸實無華的面孔出現在月光下,讓他溫和的眸子平添了幾分靜謐。

  “您既然…為什么不直接告訴她。”他顯得有些困惑,“您讓她這樣聽一半,猜一半的,只怕她心里會更加的惶恐不安…”

  趙凌默然。

  就在金元寶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低聲道:“可能是因為,我也很猶豫吧!”

  金元寶不解。

  趙凌輕笑道:“在這個時候,我既希望她能去張掖,可又怕她去張掖。”

  金元寶有些明白了。

  若是傅姑娘選擇了去張掖,自然是郎有情妾有意,可如果姑娘真的去了張掖,九爺又怕她不能適應關外的生活。

  這樣的患得患失,是好?還是壞呢?

  他望著趙凌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心里隱隱有些不安。

  趙凌這些日子如在火上煎,金元寶又是他過命的兄弟,既然他察覺了自己的心情,有些話,也就自自然然地說了出來:“張掖太荒涼了。我不想她凋零在那里。她好好地活著,對我就足夠了!”心里卻暗暗歉疚:我這樣試她,實在是太不應該。

  一直讓他輾轉反側的困擾終于放下了下來,趙凌如釋重負地長長透了口氣。

  他們各自沉浸在各自的心情里,并沒有注意有道長長的影子,靜靜地佇立在夾道里。

  “張掖太荒涼了。我不想她調零在那里!”只來得及聽見這一句的傅庭筠在心里暗暗地念著,想著趙凌毫無轉圜的語氣,想著他輕輕的嘆息,人微微有些癡。

  如果她不是睡不著,鼓足了勇氣想找趙凌問個明白,她是不是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對她的憐憫呢?

  不,她早就應該知道。

  在他救了她的時候。

  在他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顧送她到渭南的時候。

  在他遇到馮老四把她藏在水缸里的時候。

  在他受了傷卻一聲不吭地推著她一路西行的時候。

  有些事,她可以待。

  有些事,卻一刻也不能等。

  這件事因她而起,就由她來解決吧!

  就像趙凌為她做的一樣。

  不推諉,不逃避,不抱怨…事情總會有解決的一天。

  剎那間,她的心如飛舞在空中的柳絮般,輕盈而自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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