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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不求名利于亂世,只求淡泊于人生平靜的生活有時也需要一些宣泄,讓心情放輕松來一次傾心的交流查看文章《水滸傳》第四回趙員外重修文殊院魯智深大鬧五臺山2009年12月24日星期四23:22話說當下魯提轄扭過身來看時,拖扯的不是別人,卻是渭州酒樓上救了的金老。

那老兒直拖魯達到僻靜處,說道:恩人,你好大膽現今明明地張掛榜文,出一千貫賞錢捉你,你緣何卻去看榜若不是老漢遇見時,卻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現寫著你年甲、貌相、貫址。魯達道:灑家不瞞你說,因為你上,就那日回到狀  元橋下,正迎著鄭屠那廝,被灑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處撞了四五十日,

不想來到這里。你緣何不回東京去,也來到這里?金老道:恩人在上:自從得恩人救了,老漢尋得一輛車子,本欲要回東京去,又怕這廝趕來,亦無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東京去。隨路望北來,撞見一個京師古鄰,來這里做買賣,就帶老漢  父子兩口兒到這里。虧殺了他,就與老漢女兒做媒,結交此間一個大財主趙員外,

養做外宅,衣食豐足,皆出于恩人。我女兒常常對他孤老說提轄大恩。那個員外也愛刺槍使棒,常說道:‘怎地得恩人相會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夠得見。且請恩  人到家過幾日,卻再商議。

魯提轄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門首,只見老兒揭起簾子,叫道:我兒,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兒濃妝艷飾,從里面出來,請魯達居中坐了,插燭也似拜了六  拜,說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夠有今日。魯達看那女子時,另是一般豐韻,

  比前不同。但見:

金釵斜插,掩映烏云;翠袖巧裁,輕籠瑞雪。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半舒嫩  玉。纖腰裊娜,綠羅裙微露金蓮;素體輕盈,紅繡襖偏宜玉體。臉堆三月嬌花,

  眉掃初春嫩柳。香肌撲簌瑤臺月,翠鬢籠松楚岫云。

那女子拜罷,便請魯提轄道:恩人上樓去請坐。魯達道:不須生受,灑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這里,如何肯放教你便去?老兒接了桿棒包  裹,請到樓上坐定。老兒分付道:我兒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飯來。魯達道:

不消多事,隨分便好。老兒道:提轄恩念,殺身難報,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掛齒。女子留住魯達在樓上坐地,金老下來,叫了家中新討的小廝,分付那個丫嬛一面燒著火。老兒和這小廝上街來,買了些鮮魚、嫩雞、釀鵝、肥鮓、時新果  子之類歸來。一面開酒,收拾菜蔬,都早擺了,搬上樓來。春臺上放下三個盞子,

三雙箸,鋪下菜蔬、果子、嗄飯等物,丫嬛將銀酒壺燙上酒來。女父二人,輪番把  盞。金老倒地便拜。魯提轄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禮,折殺俺也。金老說道:

  恩人聽稟:前日老漢初到這里,寫個紅紙牌兒,旦夕一炷香,父女兩個兀自拜哩。

  今日恩人親身到此,如何不拜?魯達道:卻也難得你這片心。

三人慢慢地飲酒。將及天晚,只聽得樓下打將起來。魯提轄開窗看時,只見樓下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將下來。人叢里一個人,騎在馬上,口里大喝道:休教走了這賊!魯達見不是頭,拿起凳子,從樓上打將下來。金老連忙搖手叫道:都不要動手。那老兒搶下樓去,直至那騎馬的官人身邊,說了幾句言語,那官人笑將起來,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那官人下馬,入到里  面,老兒請下魯提轄來,那官人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

  義士提轄受禮。魯達便問那金老道:這官人是誰素不相識,緣何便拜灑家?

  老兒道:這個便是我兒的官人趙員外。卻才只道老漢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樓上吃酒,

  因此引莊客來廝打。老漢說知,方才喝散了。魯達道:原來如此。怪員外不得。

趙員外再請魯提轄上樓坐定。金老重整杯盤,再備酒食相待。趙員外讓魯達上首坐  地,魯達道:灑家怎敢!員外道:聊表相敬之禮,小子多聞提轄如此豪杰,

  今日天賜相見,實為萬幸。魯達道:灑家是個粗鹵漢子,又犯了該死的罪過。

若蒙員外不棄貧賤,結為相識,但有用灑家處,便與你去。趙員外大喜,動問打  死鄭屠一事,說些閑話,較量些槍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趙員外道:此處恐不穩便,可請提轄到敝莊住幾時。魯達問道:

貴莊在何處?員外道:離此間十里多路,地名七寶村便是。魯達道:最好。員外先使人去莊上叫牽兩匹馬來。未及晌午,馬已到來,員外便請魯提轄上  馬,叫莊客擔了行李,魯達相辭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趙員外上了馬。兩個并馬行程,

于路說些閑話,投七寶村來。不多時,早到莊前下馬,趙員外攜住魯達的手,直至  草堂上,分賓而坐;一面叫殺羊置酒相待。晚間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管待。

  魯達道:員外錯愛,灑家如何報答。趙員外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如何言報答之事。

話休絮煩。魯達自此之后,在這趙員外莊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兩個正在書院里閑坐說話,只見金老急急奔來莊上,徑到書院里,見了趙員外并魯提轄。見沒人,便對魯達道:恩人,不是老漢心多,為是恩人前日老漢請在樓上吃酒,員外誤聽人報,引領莊客來鬧了街坊,后卻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說開去。昨日有三四個做公的來,鄰舍街坊打聽得緊,只怕要來村里緝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魯達道:恁地時,灑家自去便了。趙員外道:若是留提轄在此,誠恐  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轄怨悵;若不留提轄來,許多面皮都不好看。趙某卻有個道理,

  教提轄萬無一失,足可安身避難,只怕提轄不肯。魯達道:灑家是個該死的人,

但得一處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趙員外道:若如此,最好。離此間三十余里  有座山,喚做五臺山,山上有一個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薩道場。寺里有五七百僧人,

為頭智真長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錢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這條愿心。如是提轄肯時,一應費用,都是趙某備辦,委實肯落發做和尚么?魯達尋思:如今便要去時,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這條路罷。便道:既蒙員外做主,灑家情愿做了和尚,專靠員外照管。當時說定了,連夜收拾衣服盤纏,緞匹禮物,排擔次日早起來,叫莊客挑了,兩個取路望五臺山來。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魯  提轄看那五臺山時,果然好座大山但見:

  云遮峰頂,日轉山腰。嵯峨仿佛接天關,崒嵂參差侵漢表。巖前花木舞春風,

暗吐清香;洞口藤蘿披宿雨,倒懸嫩線。飛云瀑布,銀河影浸月光寒;峭壁蒼  松,鐵角鈴搖龍尾動。山根雄峙三千界,巒勢高擎幾萬年。

趙員外與魯提轄兩乘轎子,抬上山來,一面使莊客前去通報。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監寺,出來迎接。兩個下了轎子,去山門外亭子上坐定。寺內智真長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門外來迎接。趙員外和魯達向前施禮,真長老打了問訊,說道:施主遠出不易。趙員外答道:有些小事,特來上剎相浼。真長老便道:且請員外方丈吃茶。趙員外前行,魯達跟在背后,看那文殊寺,果然是好座  大剎但見:

山門侵翠嶺,佛殿接青云。鐘樓與月窟相連,經閣共峰巒對立。香積廚通一泓泉水,眾僧寮納四面煙霞。老僧方丈斗牛邊,禪客經堂云霧里。白面猿時時獻  果,將怪石敲響木魚;黃斑鹿日日銜花,向寶殿供養金佛。七層寶塔接丹霄,

  千古圣僧來大剎。

  當時真長老請趙員外并魯達到方丈。長老邀員外向客席而坐,魯達便去下首,

  坐在禪椅上。員外叫魯達附耳低言:你來這里出家,如何便對長老坐地?魯達道:

  灑家不省得。起身立在員外肩下。面前首座、維那、侍者、監寺、都寺、知客、

  書記,依次排立東西兩班。莊客把轎子安頓了,一齊搬將盒子入方丈來,擺在面前。

長老道:何故又將禮物來寺中多有相瀆檀越處。趙員外道:些小薄禮,何足稱謝!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趙員外起身道:一事啟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愿心,許剃一僧在上剎,度牒詞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這個表弟姓  魯,是關西軍漢出身,因見塵世艱辛,情愿棄俗出家。萬望長老收錄,慈悲慈悲,

看趙某薄面,披剃為僧。一應所用,弟子自當準備,煩望長老玉成,幸甚!長老見說,答道:這個事緣是光輝老僧山門,容易容易,且請拜茶。只見行童托出  茶來。

  玉蕊金芽真絕品,僧家制造甚工夫。

  免毫盞內香云白,蟹眼湯中細浪鋪。

  戰退睡魔離枕席,增添清氣入肌膚。

  仙茶自合桃源種,不許移根傍帝都。

  真長老與趙員外眾人茶罷,收了盞托。真長老便喚首座、維那,商議剃度這人;

分付監寺、都寺,安排齋食。只見首座與眾僧自去商議道:這個人不似出家的模  樣,一雙眼卻恁兇險。眾僧道:知客,你去邀請客人坐地,我們與長老計較。

知客出來,請趙員外、魯達到客館里坐地。首座眾僧稟長老說道:卻才這個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惡,貌相兇頑,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門。長老道: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面皮你等眾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炷信香,長老上禪椅,盤膝而坐,口誦咒語,入定去了。一炷香過,卻好回來,對眾僧說道:只顧剃度他。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后卻得清凈,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長老只是護  短,我等只得從他。不諫不是,諫他不從,便了。

  長老叫備齋食,請趙員外等方丈會齋。齋罷,監寺打了單帳。趙員外取出銀兩,

  教人買辦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兩日都已完備。

長老選了吉日良時,教鳴鐘擊鼓,就法堂內會集大眾,整整齊齊,五六百僧人,盡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禮,分作兩班。趙員外取出銀錠、表禮、信香,向法座前禮拜了。表白宣疏已罷,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維那教魯達除了巾幘,把頭發分做九路綰了,扌周揲起來。凈發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卻待剃髭須,魯達道:留了  這些兒還灑家也好。眾僧忍笑不住。真長老在法座上道:大眾聽偈。念道:

寸草不留,六根清凈,與汝剃除,免得爭競。長老念罷偈言,喝一聲:咄  盡皆剃去!凈發人只一刀,盡皆剃了。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請長老賜法名。

  長老拿著空頭度牒,而說偈曰: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

長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將下來,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長老又賜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監寺引上法座前,長老用手與他摩頂受記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歸奉正法,三要歸敬師友,此是三歸。五戒者:一不要殺生,二不  要偷盜,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智深不曉得禪宗答應能否兩字,

卻便道:灑家記得。眾僧都笑。受記已罷,趙員外請眾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設齋供獻。大小職事僧人,各有上賀禮物。都寺引魯智深參拜了眾師兄師弟,又引  去僧堂背后叢林里選佛場坐地。當夜無事。

次日趙員外要回,告辭長老,留連不住,早齋已罷,并眾僧都送出山門。趙員外合掌道:長老在上,眾師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鹵直人,早晚禮數不到,言語冒瀆,誤犯清規,萬望覷趙某薄面,恕免恕免。長老道:員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經誦咒,辦道參禪。員外道:日后自得報答。人  叢里喚智深到松樹下,低低分付道:賢弟,你從今日難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

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難以相見,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來。智深道:不索哥哥說,灑家都依了。當時趙員外相辭長老,再別了眾人上轎;引了  莊客,拕了一乘空轎,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當下長老自引了眾僧回寺。

話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床上,撲倒頭便睡,上下肩兩個禪和子推他起來,說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學坐禪?智深道:灑家自睡,干你甚事?禪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團魚灑家也吃,甚么‘鱔哉’?禪  和子道:卻是苦也!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

上下肩禪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道:長老說道他后來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護短,你們且沒奈何,休與  他一般見識。禪和子自去了。智深見沒人說他,每到晚便放翻身體,橫羅十字,

倒在禪床上睡,夜間鼻如雷響;要起來凈手,大驚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稟長老說: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體面,叢林中如何安著  得此等之人?長老喝道:胡說且看檀越之面,后來必改。自此無人敢說。

魯智深在五臺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當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布直裰,系了鴉青絳,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鵝項懶凳上,尋思道:干鳥么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灑家做了和尚,餓得干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灑家吃,口中淡出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正想酒哩,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付擔桶,唱上山來,上面蓋著桶蓋。那漢子手里拿著一個旋子,唱著上來,唱道: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順風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  別霸王。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挑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  桶。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里,甚么東西?那漢子道:好酒!智深道:

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和尚,你真個也是作耍?智深道:灑家和你耍甚么?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做生活的吃。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  錢,趕出屋去。我們現關著本寺的本錢,現住著本寺的屋宇,如何敢賣與你吃?

  智深道:真個不賣?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智深道:灑家也不殺你,

只要問你買酒吃。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匾擔,只一腳,交襠踢著,那漢子雙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開了桶蓋,只顧舀冷酒吃。無移時,兩大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漢子,明日來寺里討錢。那漢子方才疼止,又怕寺  里長老得知,壞了衣飯,忍氣吞聲,那里敢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了,拿了旋子,

  飛也似下山去了。

  只說魯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松樹根邊又坐了半歇,

  酒越涌上來。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來,把兩只袖子纏在腰里,露出脊背上花繡來,

  扇著兩個膀子上山來。但見:

  頭重腳輕,眼紅面赤;前合后仰,東倒西歪。踉踉蹌蹌上山來,似當風之鶴;

擺擺搖搖回寺去,如出水之蛇。指定天宮,叫罵天蓬元帥;踏開地府,要拿催命判  官。裸形赤體醉魔君,放火殺人花和尚。

魯達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著竹篦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里貼的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決打四十竹篦,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篦。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灑家,俺便和你廝打。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篦攔他。智深用手隔過,揸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扎,智深再復一拳,打倒在山門下,只是叫苦。智深  道:灑家饒你這廝。踉踉蹌蹌攧入寺里來。

  監寺聽得門子報說,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夫,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

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著智深。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搶入來。眾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次后見他行得兇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  去,便把亮槅關上。智深搶入階來,一拳一腳,打開亮槅,三二十人都趕得沒路,

  奪條棒,從藏殿里打將出來。

監寺慌忙報知長老,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訊,指著廊下對  長老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眾人又引人來打灑家。長老道:

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卻說。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面,灑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床上,撲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眾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今日如何本寺那里容得這個野  貓,亂了清規!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羅唣,后來卻成得正果,無奈何,

  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面,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眾僧冷笑道:

  好個沒分曉的長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禪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待他起來,

穿了直裰,赤著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吃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后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凈了手,說道:長老請你說話。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來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  受記,教你‘一不可殺生,二不可偷盜,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

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你如何夜來吃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朱紅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如何這般所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  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面,定趕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

  長老留在方丈里,安排早飯與他吃,又用好言語勸他,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

與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昔有一名賢,走筆作一篇口號,單說那酒。端的做得好  道是:

  從來過惡皆歸酒,我有一言為世剖。

  地水火風合成人,面曲米水和醇酎。

  酒在瓶中寂不波,人未酣時若無口。

  誰說孩提即醉翁,未聞食糯顛如狗。

如何三杯放手傾,遂令四大不自有  幾人涓滴不能嘗,幾人一飲三百斗。

  亦有醒眼是狂徒,亦有酕醄神不謬。

  酒中賢圣得人傳,人負邦家因酒覆。

  解嘲破惑有常言,酒不醉人人醉酒。

  又有版本:

昔大唐有一名賢,姓張名旭,作一篇《醉歌行》,單說那酒。端的做得好  道是:

  金甌瀲滟傾歡伯,雙手擎來兩眸白。延頸長舒似玉虹,咽吞猶恨江湖窄。

  昔年侍宴玉皇前,敵飲都無兩三客。蟠桃爛熟堆珊瑚,瓊液濃斟浮虎珀。

  流霞暢飲數百杯,肌膚潤澤腮微赤。天地聞知酒量洪,勸令受賜三千石。

  飛仙勸我不記數,酩酊神清爽筋骨。東君命我賦新詩,笑指三山詠標格。

  信筆揮成五百言,不覺尊前墮巾幘。宴罷昏迷不記歸,乘驚誤入云光宅。

  仙童扶下紫云來,不辨東西與南北。一飲千鍾百首詩,草書亂散縱橫劉。

但凡飲酒,不可盡歡,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便是小膽的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  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

天氣暴暖,是二月間天氣,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著五臺山,喝采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當當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銀兩,揣在懷里,一步步走下山去。出得那五臺福地的牌樓來,看時,原來卻是一個市井,約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鎮上時,也有賣肉的,也有賣菜的,也有酒店面店。智深尋思道:干呆么俺早知有這個去處,不奪他那桶酒吃,也自下來買些吃。這幾日熬得清水流,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吃?聽得那響處,卻是打鐵的在那里打鐵,間壁一家門上,寫著父子客店。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見三  個人打鐵。智深便道:兀那待詔,有好鋼鐵么?那打鐵的看見魯智深腮邊新剃,

暴長短須,戧戧地好滲瀨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詔住了手道:師父請坐,要打甚么生活?智深道:灑家要打條禪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鐵么?待詔道:小人這里正有些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戒刀,但憑分付。智深道:灑家只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待詔笑道:重了。師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那待詔道:小人據常說,只可打條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詔道:師  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

使不動時,休怪小人。戒刀已說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智  深道: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待詔道:不討價,實要五兩銀子。智深道:

俺便依你五兩銀子;你若打得好時,再有賞你。那待詔接了銀兩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銀子在這里,和你買碗酒吃。待詔道:師父穩  便,小人趕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離了鐵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簾子,入到里面坐下,敲著桌子叫道:將酒來!賣酒的主人家說道:師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錢也是寺里的。長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們本錢,又趕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亂賣些與灑家吃,俺須不說是你家便了。店主人道:胡亂不得,師父  別處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灑家別處吃得,卻來和你說話。

出得店門,行了幾步,又望見一家酒旗兒,直挑出在門前。智深一直走進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賣與俺吃。店主人道:師父,你好不曉事,長老已有法旨,你須也知,卻來壞我們衣飯。智深不肯動身,三回五次,那里肯賣。智  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連走了三五家,都不肯賣。智深尋思一計,若不生個道理,

如何能夠酒吃遠遠地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智深走到那里  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但見: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邊。

  白板凳鋪賓客坐,須籬笆用棘荊編。

  破甕榨成黃米酒,柴門挑出布青簾。

  更有一般堪笑處,牛屎泥墻盡酒仙。

智深走入店里來,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過往僧人買碗酒吃。莊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里來?智深道:俺是行腳僧人,游方到此經過,要買碗酒吃。莊家道:和尚,若是五臺山寺里的師父,我卻不敢賣與你吃。智深  道:灑家不是,你快將酒賣來。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聲音各別,便道:

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問多少,大碗只顧篩來。約莫也吃了十來碗,智深問道:有甚肉,把一盤來吃。莊家道:早來有些牛肉,都賣沒了。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時,只見墻邊沙鍋里煮著一只狗在那里。智深道:你家現有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吃?莊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來問你。智深道:灑家的銀子有在這里。便將銀子遞與莊家道:你且賣半  只與俺。那莊家連忙取半只熟狗肉,搗些蒜泥,將來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

用手扯那狗肉,蘸著蒜泥吃,一連又吃了十來碗酒。吃得口滑,只顧要吃,那里肯住。莊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罷!智深睜起眼道:灑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莊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來。莊家只得又舀一桶來。智深無移時,又吃了這桶酒,剩下一腳狗腿,把來揣在懷里,臨出門又道:多的銀子,明日又來吃。嚇得莊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見他早望五  臺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卻涌上來,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覺道身體都困倦了,灑家且使幾路看。下得亭子,把兩只袖子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發,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聽得刮剌剌一聲響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邊。門子聽得半山里響,高處看時,只  見魯智深一步一攧,搶上山來。兩個門子叫道:苦也這畜生今番又醉得不小,

  可便把山門關上,把拴拴了。只在門縫里張時,見智深搶到山門下,見關了門,

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兩個門子那里敢開。智深敲了一回,扭過身來,看了左邊的  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個鳥大漢,不替俺敲門,卻拿著拳頭嚇灑家,俺須不怕你。

跳上臺基,把柵剌子只一拔,卻似蔥般拔開了;拿起一根折木頭,去那金剛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顏色都脫下來。門子張見道:苦也!只得報知長老。智深等  了一會,調轉身來,看著右邊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廝張開大口,也來笑灑家。

便跳過右邊臺基上,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只聽得一聲震天價響,那尊金剛從臺  基上倒撞下來,智深提著折木頭大笑。

  兩個門子去報長老,長老道:休要惹他,你們自去。只見這首座、監寺、

都寺并一應職事僧人,都到方丈稟說: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門下金剛,都打壞了,如何是好?長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若是打壞了金剛,請他的施主趙員外自來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蓋。這個且由他。眾僧道:金剛乃是山門之主,如何把來換過?長老道:休說壞了金剛,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只可回避他。你們見前日的行兇么?眾僧出得方丈,都道:好個囫圇竹的長老門子,你且休開,只在里面聽。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禿驢們,不放灑家入寺時,山門外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  寺!眾僧聽得叫,只得叫門子拽了大拴,由那畜生入來;若不開時,真個做出來。

  門子只得捻腳捻手,把拴拽了,飛也似閃入房里躲了,眾僧也各自回避。

只說那魯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撲地將入來,吃了一交。扒將起來,把頭摸一摸,直奔僧堂來。到得選佛場中,禪和子正打坐間,看見智深揭起簾子,鉆  將入來,都吃一驚,盡低了頭。智深到得禪床邊,喉嚨里咯咯地響,看著地下便吐。

  眾僧都聞不得那臭,個個道:善哉!齊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扒上禪床,

解下絳,把直裰帶子都必必剝剝扯斷了,脫下那腳狗腿來。智深道:好好,正肚  饑哩!扯來便吃。眾僧看見,便把袖子遮了臉,上下肩兩個禪和子遠遠地躲開。

智深見他躲開,便扯一塊狗肉,看著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兩只袖子死掩了臉。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禪和子嘴邊塞將去,那和尚躲不迭,卻待下禪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將肉便塞。對床四五個禪和子跳過來勸時,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頭,去那光腦袋上必必剝剝只顧鑿。滿堂僧眾大喊起來,都去柜中取了衣缽要走。此亂喚做卷堂大散。首座那里禁約得住智深一味地打將出來,大半禪客都躲出廊下來。監寺、都寺不與長老說知,叫起一班職事僧人,點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廳、轎夫,約有一二百人,都執杖叉棍棒,盡使手巾盤頭,一齊打入僧堂來。智深見了,大吼一聲,別無器械,搶入僧堂  里,佛面前推翻供桌,兩條桌腳,從堂里打將出來。但見: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奮八九尺猛獸身軀,吐三千丈凌云志氣。按不住殺人怪  膽,圓睜起卷海雙睛。直截橫沖,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后涌,如著槍跳澗豺狼。

  直饒揭帝也難當,便是金剛須拱手。

當時魯智深掄兩條桌腳,打將出來,眾多僧行見他來得兇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兩條桌腳,著地卷將來,眾僧早兩下合攏來。智深大怒,指東打西,指  南打北,只饒了兩頭的。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見長老喝道:智深不得無禮,

眾僧也休動手。兩邊眾人,被打傷了數十個,見長老來,各自退去。智深見眾人  退散,撇了桌腳,叫道:長老,與灑家做主。此時酒已七八分醒了。長老道:

智深,你連累殺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攪擾了一場,我教你兄趙員外得知,他寫書來,與眾僧陪話。今番你又如此大醉無禮,亂了清規,打坍了亭子,又打壞了金剛。這個且由他。你攪得眾僧卷堂而走,這個罪業非小,我這里五臺山文殊菩薩道場,千百年清凈香火去處,如何容得你這個穢污你且隨我來方丈里過幾日,我安排你一個去處。智深隨長老到方丈去。長老一面叫職事僧人留住眾禪客,再回僧  堂,自去坐禪;打傷了的和尚,自去將息。長老領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真長老與首座商議:收拾了些銀兩赍發他,教他別處去,可先說與趙  員外知道。長老隨即修書一封,使兩個直廳道人,徑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里,

立等回報。趙員外看了來書,好生不然。回書來拜復長老說道:壞了的金剛、亭子,趙某隨即備價來修。智深任從長老發遣。長老得了回書,便叫侍者取領皂布  直裰,一雙僧鞋,十兩白銀,房中喚過智深。長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

鬧了僧堂,便是誤犯。今次又大醉,打壞了金剛,坍了亭子,卷堂鬧了選佛場,你這罪業非輕;又把眾禪客打傷了。我這里出家,是個清凈去處,你這等做,甚是不好。看你趙檀越面皮,與你這封書,投一個去處安身。我這里決然安你不得了。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言,終身受用。智深道:師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  愿聽俺師四句偈言。真長老指著魯智深,說出這幾句言語,去這個去處。有分教:

這人笑揮禪杖,戰天下英雄好漢;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讒臣。直教:名馳塞北三  千里,果證江南第一州。

  畢竟真長老與智深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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