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上原,順天坡。
磅礴大雨一下便是兩日兩夜,仍是未息。
自張衍去后,樂候率一眾府臣候在此地,半步未曾離開。
一名府臣忍不住言道:“侯爺,仙師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天涼風寒,陰雨入骨,侯爺還請保重貴體,不如先回去安歇,有臣下等在此地代為等候便可。”
樂候搖頭道:“不如此,怎能示我心誠。”
林書吏走了上來,道:不錯,侯爺不能離此半步。‘
那府臣神色不愉,道:“林大人,侯爺為抵御妖魔,連日來操心勞累,早已疲憊不堪,若是再不歇息,怕是承受不住。”
林書吏態度強硬,道:“行百里者半于九十,侯爺既已下定決心等候,又怎能半途離了?”
那府臣有些生氣,把聲音提高了些,道:“林大人既如此說,那在下也不妨問上一句,若是那位仙師一月不至,候夜莫非就等上一月,一年不至,難不成就等上一年?”
樂候聽了這話,也有些動搖。
若是知曉仙師何時回來,在此等再久他也甘愿,但正這位府臣如所說,要是當真幾年不回,那又該如何?
他若是個閑人,倒也不是不可,奈何他乃是一郡之候,大劫之后,尚有許多事要是做主安排,白白在此干耗,怕是正事都要耽擱了。
林書吏見他意動,急步上前。一把拽住他袖口,厲聲道:“他人要走,自可走之,但侯爺萬萬不可離開半步。”
此間臣僚卻被他舉動嚇了一跳,紛紛開口斥責:
“林大人,你要做什么?”
“無禮,無禮,還不快快放手!”
“林大人,稍安勿躁,如此怎為師表??”
林書吏卻是不管不顧。根本不去理睬。只盯著樂侯道:“張仙師那一聲雷音叱喝,怕是天下妖魔都絕了半數,待仙師回來,傳下。侯爺就可收拾兵馬。整頓河山。進而剿滅妖魔,盡復八郡之地,為天下興復。為萬千黎庶,侯爺受些雨水又算得什么?”
樂候沉默片刻,感嘆道:“除魔滅妖,再造盛朝,亦是父候畢生之志,尚幸有張仙師垂憫,我人道不絕,老師言之有理,本候在此候著就是了。”
林書吏道:“正是,此間有何事,皆可交由我等臣子去做,請侯爺只管在此等候仙師,以正人心!”
樂候連連點頭。
林書吏怕他再為人所動搖,又一指坡下,“侯爺請看。”
樂候轉首一看,見數萬人眾都在坡下,到了這時,竟也是一個亦未曾離去,人人都流露出一股企盼之情。
他心下一震,自亂世以來,舉目所見之景,皆是暮氣沉沉,麻木不仁,而眼下卻是大為不同。
他深深吸了口氣,道:“本候明白了,請老師請安心,仙師不歸,本候絕不下坡。”
林書吏這才滿意,將他袖子放開,道:“如此,臣等也可放心了。”
所幸他們未曾等得太久,再有一日之后,天穹上見有層層云嵐自遠處過來,間中有一道耀目金光橫凌其上,灼灼閃爍不已。
到了眾人頂上,便化一縷皚皚清氣垂降下來,落在坡上,而后便見一名道人大袍飄飄,行步出來。
樂候一陣激動,趕忙迎上前去,帶頭跪下,口中道:“凡民李束功,恭迎仙師。”
他身后臣屬和坡上數萬百姓也是一起跪下叩首,口呼“仙師”不已。
張衍抬目一掃,淡聲道::“樂候且請起身,貧道既說傳法與你等,那必會守信。”
樂候拜了一拜,想要站起,只是他確實連日勞累,雖年輕力壯,但也有些承受不住,才方起了半身就又垮下,身旁內侍見了,都是急忙上來攙扶,然而卻被他一把推開,喝道:“躲開,我自來。”
說著,咬牙站直了身軀。
張衍看他一眼,伸出兩指凌空一點,樂候身軀一震,隨后便覺一股暖流涌向周身,連日積攢下來疲乏頓消,身軀也是為之一輕,哪還不知是得了好處,當即大禮一拜。道:“多謝仙師。”
張衍微一點首,又一彈指,就見一道金光燦爛的符箓飛出,飄飄落下,口中道:“此物你可收好了。”
樂候忙是接住,正想開口問這是何物,卻見一道道法門自眼前閃過,一時怔在當場。
張衍此刻還未曾著手造法,是以給的這一篇也不涉及修道,而是講述如何將死去妖魔尸骨熬作丹藥血湯,以此壯大內元之法。
常人服了,不但可延年益壽,更能得一身力抗妖魔之能。比之先前此間凡人琢磨出來的粗劣法門好過十倍,百倍。
但因這法門是殺戮妖魔而得,是故一旦這天下妖魔除盡,自然也就無用了。
不過東萊洲有虺龍未除,這一場爭殺還會綿延多久。恐要等他造得新法之后,才有可能改換,
只是到得那時,他也不會只授當面一人,而是會傳了下去,使此間人人得與聞。
樂候入神體悟了片刻,終醒了過來,對張衍深深拜了下去,道:“謝仙師賜法。”
張衍指著遠處一座大山,道:“那是何處?”
樂候無法作答,林書吏這時搶出一步,道:“觀此方向,那當是‘青合’山。”
張衍淡聲道:“此山形拔挺秀,可作洞府,你等如有危難,可來此處相尋。”
一語說畢,他擺了擺袖,駕清風而起,須臾聳身入云。
樂候等人不想他說走就走,忙是拜伏恭送,待見不到身影時,才遲遲起身。
樂候看著手中金符。思慮了一會兒,隨后雙手一托,卻是將之送到身旁林書吏手中,恭敬道:“老師請觀。”
林書吏有些詫異,但看了樂候一眼,見他神情誠摯,并不做偽,沉吟一下,這才接過,看完之后。不發一言。隨后又遞給身旁一人。
那人有些猶豫,但還是忍不住誘惑,伸手拿了,面上既有失望又有慶幸。想了一想。也是傳給了另一人。
到了最后。連樂候在內,共有十二人看過。
樂候上前一步,一手住抓一人之手。道:“世道頹半,本候一人無力擎天,自今日起,便與諸君共治天下。”
這十一人相互看了幾眼,未有動作,林書吏卻抖了抖袖,第一個站出來,道:“下臣領命。”
眾人見狀,也是醒悟過來,上前都是一揖,皆道:“臣等領命。”
這時有一老臣言道:“可惜,仙師所傳法門雖是精妙,但未聞傳言之中那等長生不死之法。”
林書吏呵呵一笑,道:“在下卻以為此法甚好。若那等需要修煉經年,耗時費力的法門,侯爺何時能一展抱負?至于長生之法,諸位莫非要舍仙師,入山餐風飲露么?”
眾人一起搖首。
林書吏沉聲道:“這便是了,況且仙師賜法,自有思量,非我等所能置喙,諸位日后還請少言。”
眾人頓覺凜然,諾諾稱是。
林書吏輕舒了一口氣,他實則還有一句未曾明言,那便是這些妖魔尸骨握在了樂候與一眾權臣手中,如此便能維系原先上下尊卑,可順順利利養軍煉法,討伐妖魔。
而要是那等人人可得,人人可習之法門,恐怕時日一久,人心不足,還未除盡那妖魔,就要崩了樂禮,先自內亂起來,唯有如今這般才是正好。
張衍飛離順天坡,行空往南遁走,不多時,就到了那青合山下,稍作停佇,看準一處合宜之地,就落身下來,以法力開辟一處洞府,而后在其內坐定。
他已明了前路為何,而接下來,便該好好思量該如何行去了。
他造此一法,是為證自身,而非為強求度化世人,那是以己心代人心,以己欲為人欲,先是落了下乘。
有心者自入,無心者可去,有緣者自得,無緣者可棄。
他又非世人父母,自無需把因果強行牽絆于自家身上。
世人得法之后,該是如何,又往何處去,卻與他再無瓜葛。
換言之,這法門一旦造出,天人和應,他便能得法,哪怕天下間只一人去修習,也無礙他道途。
然這一法不重外物,又不借靈機,若是世間之人能藉此得道,那天下還有何人再去入山拜師?玄門世家,又如何能把持修道外物?
此等斷根掘墓之為,怕是一經拋出,便是舉世滔滔。
到得那時,無論師徒世家,恐怕就先要殺他。
他能想到,古今往來多少智者,多少先賢,也定有存此心者,但怕是俱都看到了此點,故而未敢邁步過去。
不過眼下他尚還無需憂慮此點,莫說他道行未足,無法推演一門直入大道的法門,便是有,也不會一氣拋出。
他心自忖之,以自己修為,能把法門推演到開脈這一步,令世人入道不再被阻在玉液華池這一關上,便已是不差了。至于入道之后,要往上走,卻仍需依附靈機外物而行。
可便是如此,也不是無災無劫了。
他是有感世人為妖魔所欺,凋零飄落,才由感生悟,決意造法,既證自身,又可助人。可所謂“正復為奇,善復為妖”,這一法雖是使人入道為易,可一經流傳出去,天下修道人不知會多上多少,待此輩洶洶而至,定會與此先修道人劫奪外物,爭搶靈機。
觀東萊洲生亂可源,就是大洲禁陣與眾生爭搶靈機,可以想見,這一法若現世間,不是仁愛溫厚,而必是掀起無邊殺劫,他仿佛已能看見其背后那一片尸山血海。
直到有朝一日,他得窺大道,完此妙法,方能將之化解消弭。
而他這造法之人,然此途中,必有種種劫難隨身。
不過繼受惠澤,亦承因果,
此為己身之道,怎有見危則退,見難不行之理?
旁人不敢,他卻敢為!
念及此處,他灑然一笑,拋開雜念,手掌殘玉,閉目瞑坐,心神便自緩緩沉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