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一夜淪陷,消息傳遍全國,北平、南京的大學生當即上街游行,抗議政府對日軟弱,江東省城的大學生也來到省府前請愿,要求政府對日宣戰。
省主席閻肅出面安撫學生,承諾將請愿書遞交中央,這才穩定住局勢,不過他并未前往南京,而是帶著學生們的血書去了北泰。
江東省的真正當家人陳子錕正在北泰賑災,江淮泛濫,餓殍滿地,淮江也多處決堤,省內災民十余萬,良田被淹,家園盡成澤國,到處都是濟民,每天餓死的人數以百計。
不知哪里傳出的謠言,說北泰有飯吃,大批難民攜家帶口蜂擁而來,城北城西,連營數十里,住的全是饑民。
陳子錕雖然掛著北泰縣長的職務,但只是榮譽稱呼,真正主持常務工作的是副縣長蕭郎,這位清華出身的技術型官員,辦起民政來一點也不遜色,暫停了一切建設工程,把市政大廳和體育場都騰出來給難民居住,并且多方籌措糧食賑災。
整個中國都發水災,據說漢口大街上的水都沒到了腳脖子,今年糧食全面歉收,各地都在搜羅糧食賑災,哪有余糧可買,本來東北三省受災面積較小,行政院正打算調撥一批糧食南下,哪知道這個節骨眼上日本關東軍突然發難,占領沈陽,東北糧食也就沒了指望了。
中國遭災,國際糧價蹭蹭往上漲,什么美國小麥,暹羅大米,價格比往常高出兩倍來,更是雪上加霜。
古代流傳下來的規矩是,賑災的稀飯要能插住筷子不倒,低于這種黏稠度,皇帝是要砍賑災大的腦殼的,可如今被情勢所迫,就連一貫厚道的北泰縣政府也只能發放清湯寡水照的見人影的稀粥了。
閻肅乘坐小火輪一路北上,沿途江水泛濫,江面比以往寬闊了許多,可以看見淹在水中的村莊和樹木,死牲畜到處亂飄,觸目所及一片瘡痍,慘不忍睹。
抵達北泰,直接去了江灣官邸,在二樓會議室和陳子錕磋商起國家大事來。
陳子錕看了學生們的請愿書,道:“奉軍精銳盡在關內,可東三省還有二十萬人馬,怎么如此不堪,被關東軍打得節節敗退,張漢卿若是老帥的種,就該提兵北上,和小日本拼了。”
閻肅道:“外交部已經向日本提出最強烈抗議,并且向國聯求援,現在就看國際社會對日本如何施加壓力了,英美是不會坐視日本吞并東北的。”
陳子錕道:“英美可不是什么好東西,當年日本強占青島的時候,我就看出他們的本質了,和日本是一丘之貉,只不過吃相稍微文明點罷了,他們是指望不上的,人家都打到家門口了,還吵吵著抗議,我看外交部改叫抗議部算了。”
閻肅發愁道:“內憂外患,如何是好啊。”
陳子錕道:“東北不但是他老張家的地盤,更是中國的土地,發通電表明我的態度,武力收復沈陽,我江東愿意出兵助戰…歸根結底,和日本人斗,還得全國上下一心,才有希望,我們比日本落后了五十年啊。”
樓上討論著國家大事,樓下側門輕輕打開,小北帶著楊樹根躡手躡腳走了進來,這是楊樹根第一次公館,地上鋪著光潔的大理石,一塵不染,家具亮閃閃的,宛如宮殿,他穿了一雙沾滿泥巴的爛鞋,畏畏縮縮不敢前進。
“跟我來。”小北拉著楊樹根進了廚房,鍋里有稀飯,臺子上擺著一碟小炒肉,一盤饅頭。
楊樹根口水四溢,肚皮不爭氣的叫了起來,最近城里鬧饑荒,糧價飛漲,家里揭不開鍋,他已經很久沒吃過飽飯了。
“吃!”小北把稀飯鍋往楊樹根面前一推。
楊樹根沒有猶豫,抓起飯勺猛吃起來,一手拿著饅頭,時不時咬上一口,腮幫子撐的溜圓,不停地嚼著,幸福的眼淚都出來了。
小北雖然也是苦孩子出身,但從沒餓到這種地步,目瞪口呆的看著楊樹根在頃刻間將一鍋稀飯全都下肚,饅頭也吃了兩個,剩下的兩個塞到懷里,說帶給娘吃。
“還有這個。”小北拉開冰箱門,拿了兩瓶牛奶,一盒煉乳,一根紅腸,統統塞給小北,兩人如同打了一場勝仗般,抱著戰利品往外走,遇到廚房傭人回來,一把抓住楊樹根大喊捉賊。
陳子錕和閻肅從樓上下來,看到這一幕急忙喝止傭人,問小北:“怎么回事?”
小北道:“他是我朋友,家里沒飯吃,我帶他來吃點東西。”
楊樹根低著頭,嚇得瑟瑟發抖。
陳子錕笑了笑:“這樣啊,怎么不帶你朋友到房間去坐坐,回頭讓人抗一袋大米送過去,算爹幫你出的禮物。”
小北咧嘴笑了,拉起楊樹根上樓去了,留下一串臟兮兮的腳印,陳子錕對閻肅笑道:“這孩子心地善良,隨我。”
閻肅也笑了:“昆吾,你可不善良,殺起人來眼睛都不眨。”
陳子錕爽朗大笑,道:“到處鬧饑荒,家里把大魚大肉也戒了,和難民一樣,頓頓稀飯,嘯安,委屈你了。”
“哪里哪里,與民同甘共苦,應該的。”閻肅道。
傭人愁眉苦臉:“老爺,稀飯都讓少爺和那小子吃光了,饅頭也沒了。”
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東北局勢繼續惡化,幾乎每天都有噩耗傳來,長春失守、吉林失守、齊齊哈爾失守,關東軍勢如破竹,如入無人之境,中國政府一再退讓寄希望于國際干涉,同時由行政院副院長宋子文與日本公使重光葵洽商,尋求解決方案,日方依然咬定沖突乃中國引起,關東軍采取斷然措施只是為了保護僑民云云。
日本政府三令五申,不許事態擴大,擔心激怒國際社會,引起蘇聯干涉,但關東軍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肆無忌憚的繼續向西推進,直逼錦州。
國聯理事會通告中日兩國,建議撤兵建立非武裝區,關東軍置之不理,同時,駐上海的日本海軍也蠢蠢欲動,閘北和南市的富裕人家紛紛逃往租界。
南京政府內外交困,焦頭爛額,此時江西剿匪正在關鍵時刻,再加一把火就能大功告成,可是社會各界對蔣主席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多有不滿,甚至財政部長宋子文也頗有微辭,聲稱不愿將資金用在內耗上,蔣介石嚴厲斥責,宋子文憤而辭職。
東北三省眼見被日本人奪去,中國卻還四分五裂,江西有共產黨蘇區,廣州還有一個另起爐灶的國民政府,若不是九一八事變,新的南北內戰又要爆發,在外敵面前,南京廣州迫于形勢終于妥協。
十一月,南京武漢的代表會商于上海,議定召開國民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改組國民政府,寧粵合并事宜。
南京代表提出蔣介石北上坐鎮北平,收復國土,廣州代表斷然拒絕,堅持蔣介石必須下野,而且要解除兵權,開除黨籍,雙方根本談不到一起去。
陳子錕身為中執委員,列席了會議,雙方唇槍舌劍讓他極其惱怒,聽的實在不耐煩,忽然拍案而起,道:“國家都糜爛成這個樣子,你們還在糾纏誰當老大的破事,你們鬧去吧,我辭職!”說罷憤然離席。
眾人不以為然,繼續爭吵。
陳子錕回到上海住所,傷愈歸隊的雙喜低聲告訴他,南邊有客人到,進了內室一看,陰影里坐著一人,清瘦的面龐,炯炯有神的雙眼,正是趙大海。
“大海哥,什么時候到的?你們消息蠻靈通的啊,知道我在上海。”見到老友,陳子錕頓時一掃心頭陰霾。
趙大海道:“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回還得請你幫忙。”
“又需要藥品?”
“這回不是藥品,需要采購一批機械設備,聽說你的春天洋行專門進口此類機械,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就找你來了。”趙大海笑著將一張采購清單遞過來。
陳子錕搭眼一看就明白了:“這些都是兵工廠用的機器,屬于嚴格控制物資,恐怕不太方便。”
趙大海道:“子錕,你可是國防建設監委會主席,主要你一張字條,就可以幫哥哥這個大忙,你放心,虧待不了兄弟們。”
說著拿出一個藍布包,解開來里面熠熠生輝,都是一兩一根的小黃魚。
陳子錕道:“大海哥,你來晚了,早上我還是監委會主席,現在已經辭職了。”
“這樣啊,不打緊。”趙大海顯然有些失落。
“大海哥現在專門負責采購,這可是肥差啊。”陳子錕半開玩笑道,看趙大海瘦成這樣,可不像是中飽私囊的主兒。
趙大海道:“這些金條,是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政府國庫的家底,買不來機器,就沒法造子彈,沒法修理損壞槍械,沒有武器就不能打仗,紅軍戰士們就不得不用冷兵器和敵人拼命…”
說到這里,他聲音低沉下來,似乎勾起了某些慘痛的回憶。
陳子錕道:“大海哥,九一八之后,貴黨的通電我看了,謂之事變為帝國主義者反蘇聯戰爭的序幕,無產階級者應組織起來保衛蘇聯,反對日本,消滅國民黨政府,我就納悶了,咱們都是中國人,和老毛子又不沾親帶故,干嘛幫他們,現如今日本人占了東北,中國人應該盡棄前嫌,團結起來打日本才是啊。”
趙大海想了想道:“階級是高于國家和民族的,子錕,這些道理,馬克思和列寧的著作里有詳細論述,你大概沒有看過,有時間我給你帶一本來。”
陳子錕冷笑:“馬克思的書,我十年前就讀過,老實說也不過爾爾,社會體系的分類就有問題,他老人家是研究歐洲歷史變遷作出的結論,東亞獨特的農耕文明,和歐洲根本就是兩回事,再說了,他不過是個哲學家而已,這些大道理沒經過實踐,誰知道是不是對的。”
趙大海正色道:“子錕,我只是一個工人,沒上過幾天學,以前總是渾渾噩噩,自打跟黨走之后,才覺得活的像個人,你說的這些,我能理解,畢竟你的生活環境和我不同了,嚴格來說,我們是不同階級的敵人,但我今天是作為兄弟來看你的,生意的事情,不能幫忙也就算了,咱們兄弟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告辭。”
說罷起身便走,陳子錕郁悶的閉上了眼睛,推門聲響起,他才道:“機器的事情,我會幫你問問。”
“謝了。”趙大海回頭深深看了一眼陷在沙發里憔悴的陳子錕,毅然離去。
陳子錕長嘆一聲,拿起茶幾上的報紙,副版上一則新聞:詩人徐志摩飛機失事,墜毀濟南。
翻過來再看另一版,上面刊登一首詩:
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當行。
溫柔鄉是英雄冢,哪管東師入沈陽。
告急軍書夜半來,開場弦管又相催。
沈陽已陷休回顧,更抱阿嬌舞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