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初,夏父還是滄州城外一個無名小輩,庚子年間,直隸遍地鋪壇練拳,義和拳,紅燈照,扶清滅洋,殺洋鬼子,宰二毛子,拳民們打了雞血一般亢奮,這個名叫夏飛雄的年輕人漸漸嶄露頭角,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夏小青的母親燕勝男那時候十七歲,跟著紅燈照的何仙姑當護衛,都是江湖兒女,又是在戰斗中萌發的樸素感情,可謂情比金堅,一來二去就私定了終身,后來朝廷打了敗仗,八國聯軍進了北京城,拳民們也都作鳥獸散,燕勝男趁機跟夏飛雄遠走高飛,把家里人氣得半死。
燕家在滄州在當地是有名有姓叫得響的武術世家,尤其是輕功暗器雙絕,婚姻大事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也就罷了,可燕勝男是打小訂過親的,悔婚這種事兒可把燕家的臉面都丟盡了…
后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夏母回家奔喪之際被父兄擒住沉塘處死,夏飛雄從此帶著女兒漂泊天涯,一直尋機復仇,直到去年才大仇得報,打死了燕家的老頭子,不過自己也身負重傷而死。
這次回滄州,可不單單是為了給父親移墳掃墓,更重要的是回燕家把這口惡氣出了,陳子錕知道夏小青的心思,所以沒帶姚依蕾和鑒冰同來,而是打電話給張學良,借了一個營的東北軍以備不測。
這事兒鬧得,回趟老家,不是探親,改打架了。
一家三口,只帶了兩個隨從,驅車直奔城郊張各莊,鄉間土路揚起漫天灰塵,路邊阡陌縱橫,楊樹高聳筆直,農村小孩沒見過汽車,一群群的跟在后面瘋跑。
到了村口,汽車停下,雙喜下車向放羊老漢詢問了燕家大院的位置,上車不禁感嘆:“那放羊老者的拳尖都是平的,滄州左近習武之風盛行,可見一斑。”
燕家就在張各莊西頭,是一處三進的大院子,門口有倆石鼓,大門臉挺氣派,就是對聯有點俗氣: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
汽車停在門口,一幫農村小孩和野狗好奇的站在不遠處打量著這個不用騾子拉就能自己走的大黑鐵盒子,正值晌午,附近村民聽見動靜,端著碗出來,倚在門口看熱鬧。
陳子錕先下車,他今天是一身中式打扮,黑緞子馬褂,藍布長衫,大襟上掛著懷表鏈,還戴了一副太陽眼鏡,這身行頭要是被姚依蕾看見肯定說土鱉,但在滄州一帶,卻是正兒八經上等人的裝扮。
人說近鄉情怯,一點也不假,往常大大咧咧的夏小青,今天格外的安靜,在車里深深吸了幾口氣才下來,小北也跟著下了車,好奇的到處打量。
雙喜和青鋒是隨行護衛,雙喜一直跟在陳子錕身邊做副官,青鋒軍校畢業后派到一線部隊歷練了幾年才調回來,兩人都是上尉軍銜,神槍手,其實這種場合帶梁茂才來是最合適的,可這家伙爛泥糊不上墻,整天喝酒抽鴉片,陳子錕也管不了他,只好隨他自生自滅。
兩位上尉有些緊張,畢竟燕家是暗器世家,隨手一枚飛針自己就得趴下,對此夏小青寬慰他們道:“再高明的暗器,也不如手槍。”
陳子錕大踏步上前,敲打著門環,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門房警惕的看著這個外鄉人:“你找誰?”
“在下陳子錕,前來拜訪燕老前輩,煩請通稟當家的一聲。”陳子錕笑瞇瞇的很客氣。
門房頓時臉色大變,咣當一聲關上了門,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夏小青臉色一寒就要發飆,陳子錕笑道:“別急,門馬上就開。”
果不其然,三分鐘后,大門再度打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勁裝漢子站在門內,冷著臉道:“請!”
一家三口進了大門,院子里擺滿各式兵器和石鎖沙袋之類練武器械,堂屋門口站了一群人,男男女女都是短打裝扮,手中各持兵器,嚴陣以待,為首一人年約五十歲,黑臉虬髯,掃視著陳子錕和夏小青,最后目光落在小北身上,顯然有些意外。
“你們是誰?”漢子狐疑道。
陳子錕道:“尊駕就是燕家的當家人吧,我叫陳子錕,是你的外甥女婿,論輩分估計得喊你一聲舅舅。”
燕家眾人都有些詫異,不過明顯松了一口氣,兵器也都垂了下來。
黑臉漢子緊盯著夏小青道:“你是妹妹的女兒?”
夏小青道:“不錯,我叫夏小青,是夏飛雄和燕勝男的女兒。”
黑臉漢子道:“野種也敢進燕家的門!你好大的膽!”
夏小青不怒反笑:“你是我大舅還是二舅?”
漢子道:“燕家沒你這個親戚。”
小北悄悄問陳子錕:“娘怎么也是野種?”
陳子錕大聲道:“別聽他胡咧咧,他才是野種。”
漢子聽見了,當即大怒,甩手就是一鏢,這種飛鏢可不簡單,形似縮小的紅纓槍頭,尾巴上拴著紅綢子,真被打中了當場就得歇菜。
陳子錕紋絲不動,飛鏢擦著他的鬢角就過去了,釘在柱子上還顫巍巍的直晃悠,他眼皮也不眨一下,依舊風輕云淡。
燕家人不禁暗暗欽佩,此人膽色過人啊。
夏小青道:“你們不認我,我可認得你們,就是你們害死了我娘!不過你們別擔心,今天我來不是報仇的,而是要尋找我娘的骸骨,與我爹合葬。”
黑臉漢子冷笑道:“休想!”
夏小青道:“那你的意思就是想動手了?”
“悉聽尊便。”
氣氛再度緊張,燕家人低垂的兵器又舉了起來。
眼瞅就要開打,陳子錕趕忙打圓場:“都消消氣,老一輩的冤仇那還能代代延續下去,手心手背都是肉,小青也是燕家的傳人,今天我們來不是打架的,而是尋找我岳母的骸骨,兩位老人生不能在一起,死總要同穴吧。”
黑臉漢子瞟了他一眼:“你算老幾?”
陳子錕也不生氣,道:“今天舅舅火氣旺,咱們改天再來拜訪。”
夏小青還不想走,陳子錕使了個眼色,硬是把她拉走了,出門的時候在夏小青耳畔道:“今天情況不對,夏家可能有事,咱們看熱鬧就好。”
出了燕家的大門,他們卻并未走遠,就在汽車旁站著,和鄉親們嘮起磕來,陳子錕拆了一條大前門,見人就發,村民見他穿戴體面,出手闊綽,人又和氣,都爭先恐后和他說話,不大工夫就了解到燕家所面臨的危局。
原來那個黑臉漢子是燕家二爺燕懷仁,他有一個兒子叫燕忌南,幾天前在縣城見義勇為打傷了惡少,對方不但是滄州世家,還和縣長有親戚,據說今天就要上門要人來呢。
陳子錕點點頭,心說怪不得燕家嚴陣以待,又問:“那燕家可有一個叫燕青羽的后生?”
村民們七嘴八舌道,燕青羽是大爺燕懷德的兒子,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把鄰村的大姑娘搞大了肚子就跑了,現在燕家已經不認這個小子了。
正說著,遠處煙塵滾滾,百余名手持兵器的勁裝漢子乘坐牛車騾車,浩浩蕩蕩而來,后面還跟了十幾名黑制服白帽箍的縣城保安隊,斜背著步槍以壯聲威。
張各莊一陣亂哄哄,村民們都出了屋子,或是上屋頂,或是上樹,迅速占據看熱鬧的有利位置,等著欣賞一出全武行大戲。
對方來了一百多口子,燕家上上下下不過三十余人,打起來肯定吃虧。
陳子錕道:“小青,管不管?”
夏小青道:“一碼歸一碼,管!”
陳子錕道:“雙喜,拿我的片子去見他們領頭的,讓他們哪來的回哪去。”
雙喜顛顛的去了,過了一會兒灰頭土臉的回來道:“陳主席您的片子不好使,讓人撕了。”
此時那隊人馬已經將燕家大院團團圍住,燕懷仁帶著族中男丁出來交涉,雙方言辭激烈,說著就要動手,眼見一場流血沖突就要發生,陳子錕走了過去:“列位,都住手,政府嚴禁民間私斗,有什么糾紛可以到縣政府,縣法庭解決。”
一個保安團小頭目道:“這位先生,你怎么就知道俺們不是縣政府派來的呢,縣長有令,捉拿兇犯燕忌南歸案,燕家不交人,就全抓起來。”
陳子錕道:“你們這縣長做事太草率了,怎么能拉偏架呢,我可聽說燕忌南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才打傷了惡少,身為縣長不把案子查清就偏向一方,怎能讓百姓心服?”
這話惹惱了苦主家人,頓時將矛頭轉向陳子錕:“外鄉人,你個狗日的吃了豹子膽是不?敢說縣長的不是。”
陳子錕道:“我就是看不慣你們人多欺負人少。”
一幫人氣勢洶洶道:“俺們就是人多,咋的了?你有本事也叫人啊。”
陳子錕嘆口氣:“雙喜,叫人吧。”
早已按捺不住的雙喜立刻拔出信號槍,朝天發射一顆紅色信號彈。
埋伏在村外高粱地里的一營步兵看到信號,列隊開了過來,刺刀如林,人喊馬嘶好不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