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海被陳啟麟帶走,陳子錕并未放心,果兒這孩子從小倔強,在北京上中學的時候就思想激進,這么多年來接受黃埔軍校的教育和戰爭的洗禮,已經不是當年大雜院里那個流著鼻涕的跟屁蟲了。
果不其然,當陳子錕來到龍華戒嚴司令部要人的時候,陳啟麟直接了當的回絕了他:“陳司令,你我都是革命軍人,豈能徇私枉法,放人的事情請勿再提。”
陳子錕一點辦法沒有,他能帶兵沖二十六軍,難不成還能沖白崇禧的司令部不成,只得退而求其次:“我能見見他么。”
陳啟麟猶豫了一下答應了:“好吧,時間不能太久。”
趙大海并沒有關在牢房里,而是住在一家醫院,掛著鹽水瓶,身上纏滿了繃帶,已經從昏迷中蘇醒過來,與幾年前相比,大海哥清瘦了許多,臉上都是堅硬的胡茬,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嘴角上翹,像是隨時帶著笑。
“你來了。”趙大海努努嘴,“坐吧,手上有傷,不能幫你倒水,自己招呼自己。”
陳子錕坐在床邊,查看他的傷勢,憲兵隊嚴刑逼供的手段很多,除了烙鐵燙,還有老虎凳和皮鞭,大海哥滿身都是傷痕,肋骨也斷了幾根。
“大海哥,你這是咋整的?怎么老讓人逮住啊,每回都得我來撈你,不行,你得請客。”陳子錕笑呵呵開起了玩笑。
“沒得說,全聚德的烤鴨,怎么樣,用小薄餅卷著脆鴨皮,蘸點醬,再來點黃瓜條和蔥段,那叫一個香,咱弟兄怎么著得來兩只吧。”趙大海笑答。
“兩只哪夠啊,起碼六只,你我,還有寶慶,小順子、趙家勇李俊卿他們,哪個不是能吃得主兒,咱先中午吃頓烤鴨,再到華清池泡一下午,嘮嘮嗑,搓搓老灰,傍晚天橋上溜達一圈,聽聽書,看看把式,晚上東來順,涮羊肉可勁得造,先說好,大海哥你掏錢。”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笑完了,趙大海忽然嘆口氣:“老家的飯菜真香,我已經五年沒吃過了。”
一陣安靜。
陳子錕握住趙大海的手:“安心養病,萬事有我,他們不敢把你怎么樣。”
趙大海淡淡笑了一下:“共產黨員何懼死亡,革命總是要付出犧牲的,我死不要緊,只是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兄弟,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你說。”
“我有一個干兒子,是工友的孩子,叫葉開,他父親四一二那天犧牲了,臨死前我答應過他照顧葉開,現在上海這么亂,他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太危險了,你一定要幫我照顧好他。”
陳子錕道:“是不是拿著我送你的手槍的那個孩子?”
趙大海頓時急道:“就是他,怎么,他也被捕了?”
陳子錕道:“放心,他很安全,我明天就把他送離上海。”
趙大海欣慰的點點頭:“那我就放心了。”
病房的門被敲響,陳啟麟冷著臉站在門口:“時間到了。”
陳子錕起身,握住趙大海纏滿紗布的手:“大海哥,保重。”
等陳子錕走了,陳啟麟才走進來,拉了一張椅子坐在病床前道:“趙大海,你的同志已經招了,你是武漢方面派來保護要人的武裝干部,如果你能交代那些人藏在哪里,我可以向上峰請示,寬大處理你。”
趙大海點點頭:“果兒,你果然長大了。”
陳啟麟道:“這里沒有陳果兒,只有國民革命軍團長陳啟麟,大海哥,咱們是一個院的老鄰居,您是從小看我長大的,我真不想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悔悟吧,貴黨所做的事情,是在坑害這個國家。”
趙大海搖搖頭:“道不同不相為謀,咱們政治理念不同,沒有什么好說的,我要休息了,請你走吧。”
陳啟麟也不多說,起身離去,在門口扭頭看了看:“大海哥,你再認真考慮一下,北京還有父母妻兒等著你。”
出了門,安排副官道:“多派人手,嚴加守衛,不得有誤。”
陳子錕回到吳淞禁煙執法總隊駐地,雙喜報告說那些人已經被關在牢房里了。
“我審了一下,他們說并不認識唐記者,就想進去避避風頭的,狗日的,膽子還不小,正撞到咱的槍口上。”
“好吃招呼他們。”陳子錕點點頭道。
雙喜摩拳擦掌:“瞧我的吧,不把他們褪層皮,我名字倒過來念。”
陳子錕喝道:“回來,我讓你好好招呼,是請他們住客房,四菜一湯招待,不是讓你褪人家的皮。”
雙喜大為納悶:“大帥,那可都是共產黨啊。”
陳子錕道:“就是因為這個,才讓你好好招呼。”
雙喜雖然不理解,但還是照辦去了。
禁煙執法總隊的臨時牢房里關了一百多個犯人,都是最近幾天抓捕的鬧事工人,對于他們的處置,薛斌很頭疼。
“殺了吧,都挺冤枉的,不殺,顯得咱們辦事不力,人二十六師都殺得人頭滾滾,咱這邊一點動靜沒有,大帥,您說咱們殺不殺?”
陳子錕道:“凡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混多少年江湖了,這點道理不懂?”
薛斌道:“混江湖自然如此,不會趕盡殺絕,可如今咱們不是玩政治了么。”
陳子錕道:“江湖和政治是一樣的,冤家宜解不宜結,共產黨和國民黨是死對頭,和咱們有仇么,你砍人家腦殼,就能保證人家不回過頭來砍你的腦殼?”
薛斌恍然大悟:“有理,回頭我抓一些趁機滋事的地痞流氓,拿他們的腦袋交差,那些工人,關幾天放了便是。”
陳子錕惦記著趙大海的安危,安排好了軍營事宜便驅車來到法租界,找李耀庭商議搭救趙大海的事情。
李公館豪華更勝往昔,客廳天花板上懸掛著一盞晶瑩剔透的水晶吊燈,如同歐洲皇宮,李耀庭穿著西裝坎肩,翹著二郎腿吞云吐霧,唇上也留了兩撇小胡子,頭發上打了許多的發蠟,一絲不茍的向后背起。
“大海哥也真是,干什么不好,非得當共產黨,那可是殺頭的事情,得,誰讓咱們是兄弟呢,這事兒我來辦。”
陳子錕奇道:“大海哥可是要犯,你有什么好辦法。”
李耀庭不屑道:“什么要犯不要犯的,通緝令上的首犯要犯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都他媽是懸賞要腦袋的,這幾天殺工人殺的人頭滾滾,亂的很,亂了才好辦呢,咱們不通過上面,直接找下面具體辦事的人,五千不夠,就一萬,我就不信了,還砸不倒他。”
李耀庭是上海地頭蛇,辦起事情來更加便利,此事就交托給他處理,陳子錕又馬不停蹄的來到唐嫣的家。
“達另,可嚇死我了,那些人突然闖進來,還拿著槍,我真替你擔心。”唐嫣撲進陳子錕懷里,一副受驚小鳥的樣子。
陳子錕溫柔的拍著她的后背:“沒事了,已經把他們都斃了。”
明顯感覺到唐嫣的身軀僵硬起來。
“怎么了,不舒服?”陳子錕關切的問道。
“哦,沒什么。”唐嫣支支吾吾。
陳子錕攬住她的纖腰,直視她的雙眼:“其實這些人是你帶來的,對吧。”
唐嫣不敢和他對視,扭轉了臉不言語。
“上海清共,租界如臨大敵,這些人怎么可能混進來,又怎么會那么巧,闖到你的房子里來,他們分明和你認識!”
唐嫣扭轉臉,毅然對著陳子錕:“你派人監視我?”
陳子錕笑笑:“這事兒還用監視?看你刊載的文章就知道,你是共產黨。”
唐嫣道:“你太瞧得起我了,我不是共產黨,我只是他們的同情者,不錯,這些人是我帶來的,他們被軍隊搜捕走頭無路,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請我幫忙的,沒想到我反而害了他們。”
說到這里,唐嫣捂住臉哭泣起來:“我對不起犧牲的同志們,你是一個劊子手,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走。”
陳子錕二話不說,轉身離去,唐嫣哭得更兇了。
過了一天,李耀庭打電話過來說事情很難辦,趙大海還是個重要人物,案子已經報到蔣總司令那里,誰也不敢接這個招。
陳子錕思量再三,找到白崇禧求情。
“健生兄,這個趙大海是我的結義兄弟,能不能給個面子,饒他一死。”陳子錕開門見山,直接了當,白崇禧是聰明人,打馬虎眼反而不好。
“你開口我自然不能不給面子,這樣吧,讓那個趙大海寫悔過書,退黨聲明,這邊立刻放人。”白崇禧也很干脆。
陳子錕又到醫院勸說趙大海。
“讓我投降敵人,免談。”趙大海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做個樣子罷了,前腳放了你,后腳你繼續鬧革命,一點都不耽誤。”陳子錕繼續苦口婆心。
趙大海笑了笑,從他眼神里,陳子錕看到不屑和崇高信仰不被理解的高傲。
“大錕子,我干的是革命,革命,不是升官發財的事情,而是砍頭的買賣,我這顆腦袋,從參加革命那一天起就不打算要了,你回去吧,也幫我謝謝小順子,你們都是好兄弟。”
陳子錕知道勸說是沒用的,只得離去,走廊里的看守表情冷漠的看著他,讓他倍感沮喪。
一天后,武漢方面傳來消息,國民政府開除蔣介石黨籍,撤銷他的本兼各職,著全體將士及革命民眾團體”,將蔣介石“拿解中央,按反革命罪條例懲治”。并將蔣所屬全部軍隊劃歸中央軍事委員會直轄指揮。
從此,國民黨從明爭暗斗變成了公開分裂。
同一日,戒嚴司令部發布公告,槍斃趙大海等工會首惡共二十三名,行刑那天,陳子錕在家抽了一天煙。
傍晚,雙喜來報,說是陳啟麟來訪,陳子錕說告訴他老子今天不舒坦,不見。雙喜出去了又回來,道:“陳團長說你看見他就舒坦了。”
陳子錕心里一動,出門一看,陳啟麟一襲便裝站在汽車旁抽煙,車里坐著一人,戴軍帽穿軍裝纏繃帶,傷兵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