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最難打交道的就是軍人和土匪,他們通常都是不講道理而且喜歡使用暴力的,作為洋人感觸更深,幾年前臨城火車大劫案,數十名西方人質被劫,后來得以釋放,綁匪竟然被收編為政府軍,足以證明,兵和匪其實是一體的。
眼下長江中下游各處口岸、城市發生嚴重排外事件,北伐軍沿江南下,與北洋軍發生激戰,到處是烽煙,兵荒馬亂的,這樣一小隊外國僑民,就算是被亂兵土匪殺光也不會有人知道。
僑民們都在瑟瑟發抖,因為他們看到刺刀的寒光和軍人臉上的兇光,這一群西方人中有美國人,英國人、比利時人,俄國人,其中五名婦女三個孩子,一個小女孩才五歲,這些天來擔驚受怕,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約翰沃克舉著雙手迎著軍人走過去,示意自己沒有武器,同時用剛學會的蹩腳漢語道:“別開槍,我是英國人。”
士兵端起步槍瞄準他,一個軍官上前搜出了他的韋伯利轉輪手槍,沃克剛要抗議,一槍托就打了過來,將他砸倒在地。
一陣騷動,隊伍中的美國人端起了獵槍,將自己的妻子女兒擋在了身后,好在士兵們并沒有沖過來施暴,而是將他們包圍起來。
軍車隊中一輛風塵仆仆的黑色轎車的后門打開,一只穿著馬靴的腳伸了出來,然后是另一只馬靴,一位身材高大的將軍出現在眾人面前,肩膀上三顆金星顯示他是一位陸軍上將,在江東省境內,上將只有一個,就是江東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陳子錕閣下。
一路之上,僑民們最大的樂趣就是用各種語言咒罵這位惡魔總司令,正是因為他悍然與英國對抗,才導致僑民們不得不放棄生意、房屋逃難,這次席卷長江流域的災難,簡直可以和當年庚子之變鬧義和團相提并論了。
看到傳說中的軍閥出現,男人們下意識的往后退了幾步,女人們嚇得掩住了孩子的眼睛,小孩子們雖然年幼,但也能感覺到氣氛的壓抑與恐怖,至于那些騾夫,早已嚇得跪地求饒了。
陳子錕掃視著小小的車隊,頓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先拍拍帶隊軍官的肩膀,將那支韋伯利左輪槍要了過來,竟然遞還給約翰沃克。
沃克遲疑了一下,接過了手槍別在腰間,陳子錕沒和他說話,走向了那幫僑民,很和氣的打起了招呼,得知對方是美國人之后,立刻換成紐約口音,對俄國人則用一口地道的彼得堡方言,對比利時人,就說巴黎話,反正將就也能聽懂。
上將軍嫻熟流利的外語瞬間打消了僑民們的戒備心理,一位精通各國語言的將軍絕不會是一個屠夫,男人們握槍的手松開了,女人們擦干了眼淚,矜持而又禮貌的回答著陳總司令的提問。
陳子錕摘掉白手套,向一個婦女懷中的孩子拍拍巴掌,婦女遲疑了一下,怕激怒這位將軍,還是將孩子遞上,那孩子在陳子錕懷里居然咯咯笑起來,看來這位武夫還是個抱孩子的行家里手。
“我的女兒和她差不多大。”陳子錕的話更加拉近彼此距離,他甚至和僑民婦女們聊起了育兒經,還掏出茄力克香煙請男人們抽,最離譜的是,居然從兜里摸出幾顆太妃糖遞給了孩子們,“這一定是我的小公主塞在軍裝口袋里的。”上將軍不無自嘲的解釋道,引起一陣善意的笑聲。
得知僑民們缺少糧食,幾天沒洗澡,還和騾夫發生價格上的分歧時候,陳子錕問清楚他們的目的地是南京,道:“我可以騰出一輛卡車來送你們到南京。”
僑民們歡呼雀躍,沃克也聳聳肩,他不得不承認這位將軍很會作秀,很會親民,僑民們前一刻還恨不得把他釘死在十字架上,現在卻成了陳將軍的忠實粉絲。
陳子錕還親自幫他們處理和騾夫的經濟糾紛,身為江東省的統治者,他居然能放下身段,蹲在地上和騾夫討價還價,而更離奇的是騾夫們竟然不懼怕他,吵吵嚷嚷敲定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價格,這個細節讓沃克心里一驚,他終于明白,陳子錕不是在作秀。
僑民們付了車資,士兵們騰出一輛卡車,幫僑民們將行李搬到車上,陳子錕騰出自己的轎車,讓婦女兒童坐上,這個舉動更是讓僑民們感動的熱淚盈眶。
沃克爬上卡車的時候,忍不住問了一聲:“將軍,您去南京做什么?”
“哦,南京已經被我軍攻克了。”陳子錕答道,緊跟著又補充了一句“上海也一樣。”
沃克驚呆了,幾天和外界沒有聯系,中國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東南富庶地帶盡被國民革命軍占領,北伐半年而已,半壁江山已經易主,看來中國真的要大變了。
沃克心情無比沮喪,陳子錕卻是春風得意,最近戰事順利,北伐軍連戰連捷,連克杭州、上海、南京等重鎮,打上海的時候基本上兵不血刃,駐守吳淞炮臺的北洋海軍宣布倒向南方,封鎖海口不讓北洋軍逃跑,還派出海軍陸戰隊協同北伐軍進攻,自己擺在上海的禁煙執法總隊也出了大力,不過起到決定性作用的還是上海總工會領導的武裝工人糾察隊,里應外合,不費吹灰之力就占了上海。
南京之戰也很順利,江東軍和北伐軍程潛的部隊逼近后,張宗昌的直魯軍就倉皇退走,留下一座空城,北伐軍第二軍,第六軍,第四十軍等部隊兵臨城下,浩浩蕩蕩開進南京城。
陳子錕帶著衛隊在三月二十四日上午進入南京,六朝古都,城墻綿延數十里,真有虎踞龍盤之氣勢,車隊進入聚寶門,隱約感覺不對勁,大街上行人極少,家家關門閉戶,衛隊架起了機關槍,小心翼翼的向前開。
忽然,前面幾個穿軍裝的漢子跑過,手里拎著盒子槍,身上背著一卷綢緞,大喝道:“想發洋財的跟我來!”口音貌似兩廣人氏,一群當地流氓地痞跟在他身后蜂擁而去,不遠處是一家教會醫院。
零星槍聲響起,氣氛更加緊張,車隊繼續前行了一段距離,道路被堵塞,前面一幫人圍著看熱鬧,怎么鳴笛也不讓道,陳子錕有些不耐煩,讓雙喜看看怎么回事。
雙喜跳上車頭,手搭涼棚一看,街心人群中,一群北伐軍士兵正在毆打洋人,地上躺著一具血淋淋的尸體,一個西方男子跪在地上,背后站著一個大兵,手里居然握著一把青龍偃月刀,在洋人的脖子上比劃著,作砍頭狀。
“我操!”雙喜罵了一聲,跳下來向陳子錕稟告,陳子錕一聽臉色都變了,跳下車來,從衛兵手里搶過一把輕機槍,朝天打了一梭子。
槍聲驚動了圍觀群眾,一看是全副武裝的成建制部隊,頓時作鳥獸散,一轉眼就跑的干干凈凈,陳子錕怒道:“不像話!來人吶,把傷者送到醫院去。”
“等等!”沃克從卡車上躍下,飛奔過去,扶起那個差點被斬首的西方男子,大喊道:“吉爾斯先生,吉爾斯先生,醒醒!”
陳子錕走過去問道:“你認識他?”
“他是赫伯特.吉爾斯,英國駐南京領事!將軍,求你救救他!”沃克大聲疾呼。
真是冤家路窄,下令炮擊江東軍的英國領事居然在這兒遇到,而且差點被人剁了腦袋,得虧沃克說的是英語,若是被自己這班手下知道此人是英國領事,那就有好戲看了。
陳子錕一招手,醫務兵跑了過來,簡單檢查了一下英國領事,中了一發手槍子彈,傷勢不算嚴重,不過流了不少血,受了過度的驚嚇暫時昏迷而已。
醫務兵猛掐人中,吉爾斯領事悠悠醒轉,面前模模糊糊的人影看不出是誰,他用力搖搖腦袋,耳邊似乎傳來遙遠的聲音:“是我,約翰沃克。”
“約翰,救救我的妻子,她被亂兵劫走了。”吉爾斯領事的聲音很微弱。
“將軍,求你救救領事夫人。”沃克懇求道。
陳子錕點點頭,雙喜帶著衛隊在附近搜索一番,從巷子里扶出一個衣衫不整的白人女子來,身上到處是青紫的痕跡,裙子也撕破了,見到吉爾斯領事便撲了過來,兩人抱頭痛哭。
“那人是誰?”陳子錕指著地上的尸體問道。
沃克看了看,低沉的回答:“是金陵大學的副校長,威廉姆斯先生,他是美國人。”
陳子錕意識到南京城內正在爆發嚴重的針對外國人的暴力活動,回望衛隊弟兄們,所有人都一副蠢蠢欲動的表情,恨不得立刻加入亂兵隊伍,狠狠把這幫洋人虐上一番。
“大帥,咱們也干吧。”雙喜手按盒子炮,躍躍欲試。
“媽了個巴子的,有本事戰場上和洋人死磕,對付僑民算什么本事,傳我的命令,看見亂來的就地…”想了想他還是改了口,“看見亂來的就給我狠揍。”
“是!”士兵們的眼中略有遺憾,但大帥的命令是必須遵守的。
沃克道:“將軍閣下,我請求您派兵保護領事館和西方僑民。”
陳子錕硬梆梆答道:“我會的。”
看到這一幕血腥慘劇,車上的僑民膽戰心驚,更加不敢離開江東軍了,本以為省城排外嚴重,到了南京能好點,哪知道情況惡劣百倍,連英國領事的安全都無法保證,何況普通僑民。
赫伯特.吉爾斯領事和他的夫人被抬上一輛卡車向醫院駛去,領事先生握住沃克的手問道:“約翰,那位將軍是誰”
“他就是陳子錕,吉爾斯先生。”沃克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