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眾學生起來洗漱,依舊唧唧喳喳,歡樂無邊,帶隊的李老師兩眼迷離,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還有就是唐嫣,晚上哭過還一夜沒睡,兩眼紅腫的很。
上午還有一些節目,薛斌帶領女童軍們參觀了海軍吳淞炮臺,整個春令營活動才算結束,學生們和大兵們依依惜別,離開了吳淞營地,臨走的時候唐嫣的眼神很復雜,又讓陳子錕一番玩味。
軍誼活動圓滿結束,陳子錕正要回城,薛斌扭扭捏捏過來了,表情看起來活像一只偷吃了金絲雀的貓。
“大帥,我要成家了,請您做主。”薛斌道。
“哦,好事兒啊,誰家的閨女?”陳子錕笑道。
“中西女塾的李老師,我倆情投意合,想擇日成婚,請大帥當個證婚人。”
陳子錕頓時明白昨晚啪啪啪是咋回事了,指著薛斌想笑話他兩句,可是想到自己偷聽墻根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情,便改口道:“好,沒問題,到時候咱們風光大辦。”
薛斌的事情讓陳子錕想到其他弟兄,如今大事已成,該解決部下的個人問題了,等下次回省城,每人給安排一個城里大戶人家的小姐。
陳子錕惦記著姚依蕾,驅車回城,途徑閘北的事情,不禁想到六年前初到上海時的事情,吩咐汽車夫道:“去培開爾路73號。”
汽車轉了一個彎,來到培開爾路上的精武會舊址,和以前一樣,這里依然大門緊閉,鐵鎖上銹跡斑斑,透過門縫望進去,院子里雜草叢生,屋檐下結著蜘蛛網,一派蕭條景象。
陳子錕閉上眼睛,耳畔似乎傳來精武會弟子們練拳時的呼呼風聲和震耳欲聾的怒吼,眼前浮現出無數場景,劉振聲、霍東閣、司徒小言、歐陽凱等人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
一聲長嘆,精武會畢竟成為歷史了,據說五年前他們就因經費枯竭支撐不下去了,霍東閣帶人去了東南亞發展,劉振聲則帶著一些師兄弟北上奉天,上海這邊只剩下一個舊址而已。
陳子錕忽然很想進去緬懷一下,他看看四下無人,退后兩步,蹭蹭就上了墻,把隨行警衛副官們嚇了一跳,心說只知道大帥槍法好,怎么還有一身飛賊的本領。
輕飄飄的落在院子里,陳子錕在精武會里盤桓良久,拔了雜草,挑了蜘蛛網,又把霍元甲的遺像擦得干干凈凈才離開。
下雨了,春雨淅淅瀝瀝,洗刷著石板路,一男一女打著油紙傘,提著行李遠遠走過來,走到精武會大門前,女的拿出鑰匙開鎖,鐵鎖銹死了,打不開,男的說:“小師姑,你讓讓。”說罷兩手一用力,竟然將銹蝕的鎖鏈掰斷了。
兩人進了院子,感慨一番,找了掃帚抹布開始打掃,可是卻驚訝的發現師父的靈堂里已經清掃過了,遺像鏡框一塵不染,角落里的蜘蛛網也不見了。
“一定是農大叔來過。”司徒小言道,如今她已經是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再加上行走江湖多年,舉手投足之間頗有江湖兒女的風范。
男的正是歐陽凱,他脫口道:“小師姑,你還是糨糊腦子啊,農大叔剛來過的話,門鎖就不會銹死,分明是別人來過。”
“敢說我糨糊腦子。”司徒小言一記飛腿過去,隨即又納悶道:“那又會是誰呢,居然翻墻進來為師父的靈堂打掃。”
歐陽凱道:“師爺在上海的徒弟不多,但徒孫還是不少的,既然這人有心思,咱們重起爐灶的時候,不妨找他一起干。”
司徒小言道:“好!”
陳子錕一家人暫時借住在李耀廷的一棟空別墅里,地址在公共租界繁華地段,鬧中取靜,逛街購物特別方便,到底是外國人管理的地方。治安和環境衛生比南市強的多,
一樓客廳里,姚依蕾挺著肚子坐在躺椅上給即將出世的小寶寶織毛衣,陳子錕叼著煙斗看報紙,看著看著忽然將報紙狠狠甩在地上:“豈有此理!”
姚依蕾嚇了一跳,將毛線球砸過去:“把小寶寶嚇著你賠得起么!”
陳子錕趕緊賠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實在是太氣人了。”
姚依蕾奇道:“報紙上說什么來著,給我講講。”
陳子錕道:“日本內外棉紗廠打死童工在先,又無故開除所有男工,只留女工,上海工人倒也團結,二十二個工廠一起罷工,推舉一個叫顧正紅的代表大家去談判,結果日本人竟然開槍把顧正紅打死了,你說這還有沒有王法。”
姚依蕾憤然道:“日本人憑什么殺咱們中國人。”
陳子錕道:“日本人素來野蠻,殺人倒也不稀奇,更讓人氣憤的是,工人們向工部局鳴冤告狀,當局竟然偏袒日人,拘捕上訴工人,向來以民主公平著稱的歐美人,竟然如此胡來,不把我們中國人當人看,真是氣煞我也。”
姚依蕾道:“你不是和領事很熟么,趕緊去交涉啊。”
事不宜遲,陳子錕當即前往工部局進行交涉,平日里和他談笑風生那些公董們此刻都變了顏色,不是推脫說非自己職責,就是拿租界的法規說事兒,言之鑿鑿說工人擾亂社會治安,理應逮捕,并勸陳子錕不要干擾司法公正。
陳子錕怒不可遏,若不是礙著身份,恐怕就要當場揍人了,話不投機半句多,他扭頭便走,回到家里發現慕易辰拿著當月損益表報賬來了,兩人寒暄一陣,自然提起了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日人槍殺紗廠工人一事。
慕易辰淡淡笑了一下,這個六年前參加過學生運動的熱血青年已經變成穩重的紳士。
“學長,在我們自己眼里,我們是泱泱中華大國,千年文明歷史,別的國家都是蠻夷;但是你知道西方人怎么看我們?不過是些不開化的黃皮猴子罷了,猴子是沒有人權的。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同為亞洲人的日本,日本人的尊嚴是怎么來的?打敗俄國人,用鮮血換來的。”
陳子錕深以為然,嘆氣道:“我何嘗不明白,在西方人眼里,中國就是落后愚昧的代名詞,雖然我留學美國,精通外文,上過時代周刊的封面,又是掌握重兵的大帥,但在那些工部局董事眼里,我只不過是沐猴而冠罷了,從骨子里他們就看不起中國人,看不起每一個中國人。”
慕易辰道:“國人正在覺醒,我聽說上海各大院校,各團體正準備游行示威,圣約翰的同學們也會去,咱們會讓西方人知道,中國人是不可欺辱的。”
陳子錕道:“學生們熱血沸騰,是中國的希望,我老了,游行這種事情就不參加了,我贊助一千塊錢,給同學們買竹竿白布小旗子,鬧就鬧大。”
慕易辰微笑:“我替學弟學妹們謝謝大帥。”
陳子錕道:“說到學妹,我那個姓車的學妹呢,你倆關系不是挺好的么,怎么不見人了?”
慕易辰一陣黯然:“您說的是車秋凌吧,她父親反對我們在一起。”
陳子錕道:“攤上個嫌貧愛富的老爹是挺麻煩的,不過你也不能消沉啊,咱們現在是什么身價,就是拿錢砸也得把他砸倒,洋行里的款子你隨便用,把他老爹的產業收購了,要是收購不了就擠垮,要是沒法擠垮,就派幾個弟兄過去搗亂,說啥也得把他弄服氣了。”
慕易辰哭笑不得,不過細細一想,自己確實太缺乏主動性了,如今洋行生意上了軌道,進進出出幾十上百萬的大買賣,車家要的不是金龜婿么,眼下自己已經符合要求了。
又過了兩日,陳子錕正在樓下看書,忽聽外人聲鼎沸,樓上響起鑒冰的呼聲:“快看,學生上街了!”
大伙兒跑到二樓陽臺一看,遠處街上人潮洶涌,無數學生手舉標語前行,場面蔚為壯觀。
姚依蕾撫摸著大肚子感慨道:“六年前在長安街,咱們一起看北京學生游行,今兒在上海,和咱們的孩子一起看上海學生游行,這學生們一年比一年鬧騰的厲害啊。”
鑒冰酸溜溜道:“今年巡捕可別再胡亂開槍殺人,要不然咱們的大英雄又要沖冠一怒了。”
陳子錕將兩人攬住笑道:“當年少不更事,喜歡湊熱鬧,現在我可不會再摻乎這種事情了。”
鑒冰不滿道:“怎么,你看不起人家學生?人家這是愛國,懂不?”
陳子錕道:“我當然明白,而且很支持,只不過我現在的身份礙著,不能和他們一起了,我要是有所動作的話,就是直接派軍隊拿著槍推著大炮上街了,而不是像他們這樣,和平示威。”
兩位夫人笑著錘他:“你威風了是吧,算你厲害。”
大街上的學生走了好一陣子才走完,陳子錕感慨一番,帶著兩位夫人下樓去了,剛在沙發上坐定,就聽到刺耳的槍聲響起!
“不好,是李恩費爾德步槍的聲音,巡捕開槍了!”陳子錕跳將起來就往樓上跑,姚依蕾也跟著笨拙的爬起來,鑒冰趕忙扶住她:“姐姐你可悠著點,別急。”
陳子錕奔到二樓陽臺,就看見滿街學生狂奔,標語橫幅丟了一地,后面還有槍聲響起,勤務兵青鋒緊跟著上來,很有眼色的遞過一架蔡司望遠鏡。
從望遠鏡里看過去,遠處街頭竟有巡捕手持步槍當街射人,槍火閃處,青年學生撲倒在地,血流長街。
陳子錕鋼牙咬碎,大喝道:“開門,救學生,拿我的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