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離開先施百貨的時候,王經理象送皇帝一樣帶著一幫職員恭恭敬敬把他送出大門,等那輛福特車一溜煙跑遠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風風火火沖到財務室問:“小林的工資結算了么?”
會計說:“已經結算過了,按合同,扣了半月工資。”
王經理捶胸頓足,后悔不迭,此時他已經搞清楚了,那位高個年輕人正是江東督軍陳大帥,想巴結都巴結不到的人物,自己居然辭退他的女人,簡直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寫。
“快,備車,我去請她回來。”王經理說道,不過轉念一想,陳大帥金屋藏嬌,豈能再來先施百貨上班,他改了主意,預備了一份豐厚的禮物,包括枕巾被套床單窗簾在內的絲織品,還有一套純銀西餐具,親自前往賠禮道歉不提。
再說盧小嘉,他住在霞飛路上一棟別墅,有兩輛汽車,四個保鏢,銀行里存著上百萬的鈔票,可是父親下野之后,金錢沒了來源,只能坐吃山空,花一分少一分,突然間拿出十萬塊來,他也肉疼,想來想去覺得這口氣咽不下去,他畢竟是少帥,跟著父親和舅舅耳濡目染,刀光劍影的事兒見的多了,一狠心,索性魚死網破把陳子錕做掉算了。
以他目前的實力,干掉陳子錕有些難度,必須找個強援才行,思來想去,最好的人選就是曾和陳子錕有過齟齬的張嘯林,事不宜遲,盧小嘉立刻去找張嘯林,起初張嘯林還有些猶豫,畢竟陳子錕是一省督軍,干得掉還好,干不掉可就糟了,盧小嘉看出張嘯林的忌憚,道:“有什么好怕的,奉軍已經入關,張學良是我的好朋友,到時候大軍南下,摧枯拉朽,什么陳子錕、齊燮元、孫傳芳都不值一提。”
他又湊近張嘯林悄聲道:“張老板,我告訴你一個絕密消息,我爹獲得了日本的支持,日本首相秘密贊助了一百萬塊錢,十萬條步槍,要不了多久我爹就要殺回來了,你要是能把陳子錕做掉,那就是天大的功勞,到時候還虧待得了你?”
張嘯林怦然心動,他本是睚眥必報的狠人,陳子錕派人幾度三番暗殺自己,房子都給打成了馬蜂窩,至今還在東躲西藏,這口氣豈能咽得下去,既然盧永祥就要卷土重來,陳子錕這個所謂的大帥蹦達不了幾天了,何必再瞻前顧后,他一拍桌子道:“好,干他娘的!”
送走盧小嘉后,張嘯林又盤算了一會,覺得這事兒不能泄漏,即便是對黃金榮也不能透露半句,以往和陳子錕對抗的時候,吃虧在武器落后,這回不能重蹈覆轍,他叫來心腹耳語一番,心腹領命去了。
南市,米家,三個不速之客突然登門拜訪,為首一人提著口皮箱,操一口土得掉渣的外地方言說了一通,舅舅只聽明白彩禮兩個字,來人放下皮箱走了,米家人頓時全都撲了過來,迫不及待的打開箱子,但見滿眼花花綠綠,全是鈔票。
“發財了!”舅舅欣喜若狂,抓起一把鈔票貼在臉上猛親,舅媽也喜笑顏開,嚷嚷道:“走,去大馬路,去先施百貨公司,買東西去。”
米姨聽到聲音,急忙從樓上下來,看到一箱子鈔票,猛撲過來按住箱子蓋說:“等等,怎么個分法要講清楚,我拿九成,剩下的歸你們。”
舅媽當場翻臉,唾沫星子橫飛,叉腰爭吵起來,說什么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阿姐你已經不是米家的人了,帶著倆孩子賴在家里混吃混喝也沒貼補多少,已經忍你很久了,現在還想分九成,哪來的好事,最多給你四成。
米姨針鋒相對,說我們娘三又不是白吃白住,林文靜干了多少家務,這都是能折算成鈔票的。
吵來吵去,互不相讓,放學回來的林文龍蹲下身子,從桌底下撿起一張鈔票念道:“江東省軍用票…”
一時間鴉雀無聲,大人們只顧狂喜和爭吵,居然忘記看這一箱子錢到底是什么鈔票,上海灘金融情況復雜,英鎊美鈔法郎荷蘭盾、還有中國銀行交通銀行招商銀行發行的鈔票,林林總總不下十種,但無論哪一種起碼都能流通,江東省軍票可是貨真價實的廢紙,連草紙都不如,起碼草紙還能擦屁股,軍票唯一的功能就是塞在爐膛里當柴火。
一家人陷入巨大的失落中,繼而是憤怒,這個姓陳的不但是土匪,簡直就是無賴,拿軍票糊弄人,得虧他想得出,本來還在吵架的一家人迅速將矛頭調轉,一致對外,痛罵陳子錕卑鄙,痛罵白先生辦事不力。
“阿拉的女兒,絕對不能嫁給這個騙子!”米姨說。
“阿拉和姓陳的勢不兩立!敢拿廢紙糊弄老子,冊那!”舅舅也發了狠,一生氣將滿滿一箱鈔票全都倒進灶間爐膛里,一萬張江東省軍用票化作了灰燼。
慕易辰幫陳子錕買了一套石庫門的公寓房,有煤氣電燈自來水,有洗手間和廚房間,家具也是現成的,歐式銅架子床,紅木桌椅,掛上窗簾,鋪上地毯,再在餐桌花瓶里插上一束康乃馨,夢想中家的感覺撲面而來,林文靜感覺都要醉了。
家里還雇了一個老媽子,四五十歲,低眉順眼的,一口一個太太,叫的林文靜很不好意思。
“王媽,慕先生一個月給你多少錢?”林文靜問她。
王媽說是十塊錢,管吃管住,林文靜吐了吐舌頭,十塊錢請個傭人,這可是大手筆啊。
房子鬧中取靜,距離大馬路只有五分鐘的路程,林文靜簡直太滿意了,她坐在客廳里欣賞著自己的新家,忽然按捺不住,拿起抹布擦起桌子來,慌得王媽趕緊上前:“太太,使不得,有事吩咐我做就行了。”
正說著,陳子錕進來了,王媽上前接了大衣幫他掛起來,林文靜道:“事情處理完了?剛才好嚇人。”
陳子錕道:“處理完了,一場誤會,新家還滿意么?”
林文靜點點頭,臉上飛起兩朵紅云,陳子錕心中一動,上前攬住了她的纖腰,王媽很有眼色的躲了出去,窗外隱隱傳來汽車喇叭和行人喧鬧聲,廚房里煮著咖啡,一切的一切,都讓人感覺那么溫馨,那么甜蜜,林文靜不由得閉上了眼睛,紅唇如同花瓣一般。
陳子錕心旌蕩漾,剛要吻上去,忽然電話鈴刺耳的響了起來,林文靜掙脫他的懷抱,跑過去拿起話筒:“喂,找哪位?”“你的電話。”
陳子錕不耐煩的接過話筒,是慕易辰打來的:“有一條消息,我想你會感興趣,張嘯林的管家在德國洋行買了四支伯格曼手提機槍和五百發子彈。”
“謝謝,我知道他想干什么。”陳子錕冷笑起來,放下電話又搖了搖,叫通李耀廷的號碼,道:“張嘯林果然沒沉住氣,買了幾個手提機槍想對付我,他既然想干,你就給他一個機會,知道怎么做么?”得到確定回答之后,回頭一看,林文靜已經嚇傻了。
“你不要再做這樣危險的事情好不好?”林文靜撲過來,淚如雨下。
“沒事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陳子錕拍著林文靜的后背安慰道。
“你騙我,我知道張嘯林是誰,他是上海灘的大流氓,殺人不眨眼,得罪了他沒有好果子吃的。”林文靜雖然不涉足江湖,但常聽白先生吹牛皮,在白先生的故事里,張嘯林儼然就是上海灘的閻王,說讓誰死就讓誰死。
陳子錕哈哈大笑:“不錯,不過不是我得罪他,是他得罪我,我想捏死他,就跟捏死一只螞蟻差不多,我可是江東省的軍務督辦,手下十萬大軍,你說張嘯林能和我比?”
林文靜再度傻眼,這個消息比剛才那個更驚人,自己的未婚夫竟然是督軍!看他的樣子,怎么也不像啊,報紙上那些手握重兵的督軍,都穿著大禮服,留著八字胡,肥頭大耳,和陳子錕的形象大相徑庭。
陳子錕說:“讓你住這兒,委屈你了,我手頭事情太多,等處理完了再換大房子,每月我給你五百塊錢生活費,不夠隨時找我要,先施百貨那邊的工作,喜歡做就繼續做,王經理不會為難你,實在不行,咱們就把先施百貨買下來,不喜歡工作也好辦,就在家閑著,逛逛街聽聽戲,帶帶孩子,養養狗什么的。”
林文靜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她簡直無法接受這個結果,心目中落魄才子和孤女的悲情戲碼全變了,陳子錕他他他,他竟然是個督軍!一時間腦子全亂了,不知道是幸福還是震驚。
“我想靜一靜。”林文靜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陳子錕,“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什么樣的生活?”陳子錕道。
林文靜扭轉身:“你大概已經結婚了吧,而且不止一位夫人,我不想當你的金絲雀,你也不再是我心中的大叔了…”
被戳中了心事的陳子錕一時語塞,他把林文靜安排在這里,確實是為了避人耳目,鑒冰和姚依蕾都不是省油的燈,而且姚依蕾肚里還有孩子,知道自己在外面搞花頭,那還不鬧翻天,可自己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初戀,這事兒怎么圓場,確實是個難題。
不過林文靜的反應還是很讓陳子錕欣慰的,如果她得知自己是督軍后欣喜若狂,那就不是自己心目中雪蓮花一般無暇的夢中女孩啊,而是被大上海的銅臭熏染成一個市儈女人。
一陣沉默,陳子錕的態度等于默認,林文靜深吸一口氣,擦了擦眼角的淚痕,收拾起自己的東西,依然是原來那些,陳子錕買的東西一件沒拿。
“對不起,我想回家。”林文靜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