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總統派人來迎接,這是何等的榮耀,怪不得趙家勇大張旗鼓的又是封鎖月臺又是列儀仗隊,想來自己當了大帥,北京這幫哥們面子上也添了不少光彩,平日里也沒少了吹噓。
想到五年前自己第一次到北京來的時候,也是在正陽門火車站下的車,當時還是個懵懂的關東小土匪,穿著老羊皮襖身懷利刃,還對著火車頭觀察了半天,如今已經是一方大帥,光隨從就帶了幾十個,往事如昨,不勝唏噓,眼前似乎有浮現出那個淺藍色的纖細的身影來。
侍從武官見陳子錕發呆,還以為被大總統的邀請感動的呢,微微笑道:“大總統等著呢,陳大帥,請吧。”
“請。”陳子錕做了個有請的手勢,馬弁在他肩上披了一件猩紅里子的斗篷,龍行虎步出了火車站,幾百名旅客被站警攔在一邊,等這位威風凜凜的大帥出了車站才被放行。
出了車站,侍從武官看了看陳子錕身后數十名衛士,有些為難道:“覲見大總統不能帶兵。”
陳子錕便打發衛隊先回自己東文昌胡同的府邸,只帶了一個副官上了總統府的汽車,直奔新華宮而去。
新華宮就是中南海,以前清朝的皇家園林,大總統在紫光閣召見了江東軍務督辦陳子錕,曹錕身穿黑色緞子馬褂,禿頭锃亮,兩撇八字胡修剪的很精致,陳子錕敬了個禮,朗聲道:“江東省軍務督辦陳子錕拜見大總統。”
曹錕哈哈大笑:“果然是我直系千里駒,不錯,不錯,坐吧,看茶。”
陳子錕大馬金刀的坐下,客氣道:“老帥就任大總統后,氣色越發的好了。”
曹錕道:“還不是靠你們這些晚輩幫襯,我這個大總統才能坐的穩妥些,子錕,說說你是怎么把江東省拿下的,我很想聽聽。”
于是陳子錕便將自己如何吸引省軍主力,如何奇兵偷襲省城,又如何穩定局面,收編段海祥部的經過講了一遍,曹錕聽的不住點頭,贊道:“兵行險著,也就是你陳昆吾有這個膽量。”
“大總統謬贊了,我只不過跟玉帥學了一些皮毛罷了。”陳子錕還挺謙虛。
曹錕擺擺手:“我跟子玉都老了,以后還要靠你們年輕人,我看你比張雨亭家小六子強多了,聽說你們是拜把兄弟?”
陳子錕道:“我跟漢卿確實是八拜之交,那還是民國九年的事情。”
曹錕道:“這么說小六子慧眼識英雄,還是有些本事的,不過兄弟歸兄弟,上了戰場該打還是要打,我和張作霖還是兒女親家呢,如今還不是開兵見仗。”
陳子錕道:“大總統說的是,卑職分得清楚。”
曹錕道:“這次叫你來,就是為了對付張作霖父子,咱們自家人,我也不瞞你,子玉在山海關打得很辛苦,奉軍這兩年沒閑著,機槍大炮裝甲車買了不少,又招了不少軍校畢業的洋學生當軍官,戰斗力精進了不少,仗打了一個月,死了快一萬人了。”
陳子錕肅然,一萬人的傷亡確實太大,上次直皖大戰時期,別看打得那么兇,統共才死了百十個人,如今戰爭和以往真不一樣了。
曹錕道:“所以我就想起你來了,直系將領中,你最擅出奇兵,我和子玉商量過了,想讓你帶領一旅精銳,乘船攻擊奉軍后方的葫蘆島,抄張作霖的后路,你覺得能行么?”
陳子錕毫不猶豫道:“大總統和玉帥商量的辦法,當然行。”
曹錕哈哈大笑:“那就這么定了,時候不早了,留下吃飯吧。”
陳子錕推辭道:“就不叨擾了吧。”
曹錕頗感意外,大總統賜宴竟然有人推辭,便道:“是不是舟車勞頓啊,沒關系,咱這兒有澡堂子,我讓李彥青給你敲打敲打,保管舒筋活血。”
陳子錕道:“怎敢煩勞李總管,卑職急著回家,是因為內子已有身孕。”
曹錕道:“那就更得慶賀一下了,尊夫人是哪家的?”
陳子錕道:“卑職的岳父是交通銀行副總裁姚啟楨。”
曹錕點點頭:“是他啊,我記得,這樣吧,我打個電話,讓你夫人過來一起吃飯,順便也見見內眷,大家以后要多多走動。”
陳子錕只好答應。
丈夫好不容易回京,竟然不先回家,可把姚依蕾氣的夠嗆,正在發脾氣,忽然電話響了,拿起聽筒,一個保定口音慢悠悠說道:“是姚啟楨先生府上么?”
“我爹地不在。”姚依蕾氣哼哼道,正要撂電話,保定口音又道:“是陳夫人么?”
“你誰呀?”姚依蕾依然沒好氣。
“哈哈,我是曹錕。”
“什么曹錕,我不認識你。”姚依蕾啪的掛上了電話。
姚太太端著水果走了過來:“蕾蕾又生氣,是不是小陳打電話來說晚上不在家吃飯?”
姚依蕾道:“他個沒良心的才不打電話回家呢,是一個叫曹錕的什么亂七八糟的人。”
“什么,曹錕?”姚太太驚得果盤落地,全北京又有幾個叫曹錕的!那是大總統閣下啊。
姚依蕾也回過味來,她也是被氣糊涂了,竟然忘記大總統就叫曹錕,而且就是保定人。
電話鈴又響了,姚依蕾不敢接,姚太太強自鎮定,拿起了聽筒:“喂,姚公館。”
那邊換了一個彬彬有禮的男中音:“這里是總統府侍從處,大總統邀請陳夫人和姚太太赴宴…”
姚太太哼哼哈哈打了半天電話,兩眼都放光了,終于擱下話筒,激動道:“大總統請咱們娘倆到新華宮吃飯,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什么好事啊?”姚啟楨進了大門,正脫西裝外套。
姚太太道:“你來的正好,快幫我參謀參謀,大總統請吃飯,我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飾好?”
姚啟楨也呆了,大總統擺宴請自己夫人,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要知道自己可是老皖系余孽,已經遠離政治中心了,不過一想又明白了,這是看自己女婿面子呢,陳子錕已經是一省督辦,封疆大吏,就算是貴為大總統也要籠絡于他。
事不宜遲,姚家人立刻打扮起來,還準備了幾份精致的小禮物帶給總統夫人,忙和了一小時終于準備停當,乘著汽車出發了。
雖然山海關一線在打仗,但北京城內依然是安靜祥和的氣氛,駱駝在皇城根邊悠閑的邁著步子,運煤運水的大車停在街邊,天邊一片紅霞,夜幕下的紫禁城巍峨聳立,雖然墻皮斑駁剝落,但帝王氣派猶在。
汽車在新華宮門口簡單檢查后就放行了,大總統并未邀請姚啟楨,所以只是母女倆前來,兩人都是第一次進中南海,眼睛都不夠用了,到底是皇家園林,氣派沒的說,尤其是那些個頭挺拔,軍裝熨貼的侍從武官,簡直是賞心悅目。
大總統賜宴,大家歡聚一堂,氣氛好不融洽,終于見到了陳子錕,姚依蕾心里那點怨氣早已煙消云散,趁人不注意摸著陳子錕的面頰嘆道:“你黑了,瘦了。”陳子錕則摸著姚依蕾的肚皮說:“寶寶最近乖不乖。”
這場宴席其實只能算是家宴,曹錕的夫人和幾個姨太,以及北京警備司令的夫人也在場,一幫女人談天說地,從北京的皮草談到上海的時裝,時不時發出一陣咯咯的笑聲,姚太太長久不在政界社交圈子混了,今天忽然來到第一夫人的核心圈子,興奮的溢于言表,眉飛色舞說個不停,好在她也是個有眼色的人,不致于說錯話招人煩。
曹夫人非常喜歡姚依蕾,直贊她溫柔賢惠,姚依蕾羞答答的將頭靠在陳子錕肩上,曹錕卻哈哈大笑,道:“子錕啊,你這位夫人可是外柔內剛啊,不知道你這位虎將在家里是不是要聽夫人的差遣。”
陳子錕汗顏道:“我們互相尊重,沒有誰一定聽誰的規定。”
一幫珠光寶氣的夫人們就笑呵呵的夸贊陳子錕是新派人,知道尊重女性,比那些只會帶兵打仗的老爺們強得多。
“要說尊重女性,馮煥章也算一個,他和現在這位夫人舉案齊眉,倒也是北京城一段佳話。”曹錕捋著八字胡說道。
陳子錕道:“不知道馮檢閱使現在哪里?”
曹錕道:“帶兵駐防古北口,對付張作霖,非他這名猛將不可。”
宴罷,按慣例是要打上八圈麻將的,大總統牌癮極大,夫人們也都是久經沙場,姚太太早有準備,帶足了現金和支票,不過姚依蕾身懷有孕,不便熬夜,便請辭離去,曹錕道:“不要走,新華宮里有的是空房間,帶洗手間和浴室,隨便住,讓小陳陪我打打牌。”
陳子錕面露難色。
曹錕笑道:“你是惦記著夫人肚里的小小陳吧,我看這孩子將來一定比你還有出息,咱們直系又添一員虎將,我寫幅字給這孩子吧。”
侍從察言觀色,立刻鋪開宣紙,筆墨伺候,曹錕揮毫潑墨,寫了酣暢淋漓的一筆虎。
大總統如此熱情,陳子錕夫婦只得留下,姚太太倒是巴不得在新華宮和這些高官太太們一起打牌,哪怕輸上幾千上萬塊都無所謂。
夜色漸深,北京城安定門外,一隊右臂扎著白毛巾的士兵擎著火把逶迤而來,和城墻上的守軍互相用手電打著暗語,禁閉的城門緩緩打開,城外的軍隊潮水般涌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