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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鳥擇良木

  次曰一早,李慶安又繼續向南進發,兩天后,他的大隊人馬抵達了旱災問題最嚴重的谷熟縣。

  在進入谷熟縣之前,李慶安已經從很多渠道了解到了谷熟縣的一些情況,僅僅從旱災來說,谷熟縣的災害和河南道其他地區沒什么區別,遠沒有到人民無以為生,非造反不可的地步。

  關鍵還是[],谷熟土地肥沃,境內汴河和渙水兩大河流穿流而過,在兩河之間支流眾多,加上氣候適宜,使這里自古便是的產糧大縣,谷熟縣本來七成以上的土地已經淪為莊園,自耕農僅占三成左右,在各大莊園中,慶王李琮便擁有四座大莊園,計五百頃上田。

  貪婪是這些權勢貴人的共同特征,他們從來不會嫌自己的土地錢財已經足夠多,也不會去考慮大唐會不會因此亡國,或許在他們看來,大唐這么富庶,自己拿一點點不算什么,況且他不拿,別人也一樣會把它拿走,于是,貪婪便蒙蔽了他們良心,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怕明天浪滔天。

  河南的旱災來臨,就仿佛吹響了土地兼并的集合號,長安的權貴王公,地方的豪門大戶,大神小巫們一齊向河南道豐腴的土地伸出了貪婪的手,各施手段,各用門路,目的都是一個,趁災年將土地據為己有,谷熟縣就是一個極端的例子。

  李琮在谷熟縣的四座大莊園并不相連,為了將這四座大莊園連為一片,李琮便利用這次旱災大肆兼并土地,涉及土地近兩萬畝,一千二百余戶人家,他采取了暴力驅趕和官府威逼的手段,用幾百名家丁執棍棒毆打驅趕土地的主人,拆毀他們的房子,逼他們用極低的價格賣田,同時官府又配合他們催繳農民積欠的稅糧,斷絕道路,不準商人前來賣米,嚴禁富戶賑粥,用種種手段逼迫農民離家流亡,只要農民離家,土地立刻變成無主之地,官府予以沒收拍賣,而買家只有一個,僅僅兩個月時間,慶王便霸占了一萬多畝土地。

  農民的暴亂起源于對官府的不滿,當朝廷賑災令下達后,各縣都陸續開始開倉賑粥,唯獨谷熟縣非但不開倉,反而逼迫農民繳納稅糧,當別的縣開倉放糧的消息傳到谷熟縣后,漕工和農民皆憤怒了,他們沖進官倉,卻發現官倉中糧食顆粒皆無,憤怒的民眾燒毀官倉、搗毀衙門,他們害怕官府報復,數千民眾便在幾個有威望領頭人帶領下,逃到磨山藏匿,但在官府的報告中卻變成占山造反。

  李慶安直到進入谷熟縣后才知道事情的真相,這午,李慶安率領大隊人馬來到了位于縣城以西二十里處的谷熟軍府。

  這是他的一個疑問,軍隊在這次暴亂中扮演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谷熟軍府是上府,應該有兵員一千二百人,但李慶安看到的卻是一座破爛不堪的軍營,柵欄有一半都不見了,崗哨樓已倒塌,原本依附軍營而生的酒肆記館也變得人去屋空,大半已坍塌,長滿了一人高的蒿草,看得出至少已經廢棄了十幾年。

  李慶安的臉色陰沉到了極點,他從不敢想象,中原的軍府竟破敗如斯,民團留在軍營外,他帶領一百名親衛騎馬進了軍營,軍營不準馳馬,但他們卻無法下馬,一路上長滿了蒿草。

  雖然軍府已經破敗,但還看得出原本的盛況,三排近百間長長的平方,飯堂、軍械屋、倉庫、文書房一應俱全,平整寬敞的跑馬場和練兵場,箭垛上還插著已生銹的箭矢,刀槍架上甚至還有兩桿長矛,就是看不見一個人。

  “你們是什么人,竟敢騎馬進軍營!”他們身后忽然傳來了一個惡狠狠的聲音。

  李慶安一回頭,只見他們身后二十步外站著一個三十余歲的男子,確切說是個軍官,身材魁梧,背有些駝了,此人頭發半白,一只碩大的酒糟鼻子,穿著一襲細鱗甲,屁股上吊著橫刀,手中拎著一只酒壺,正酔熏熏地斜睨著他。

  “你是什么人?”李慶安反問他道:“是這里的軍官嗎?”

  那軍官看來有點見識,他見來人雖然不是軍人,但個個身材魁梧,目光冷厲,腰挎橫刀、后背弓箭,尤其他們所騎戰馬都是矯健雄壯的駿馬,他便知道這群人的來頭不小,便立刻收起狂放的態度,恭敬地答道:“我是這里的果毅都尉,叫崔佑,請問閣下是何人。”

  李慶安點點頭,道:“我原來是北庭節度使,現在是河南道觀察使。”

  “原來你就是李慶安!”

  軍官嚇了一跳,他連忙上前,半跪施一軍禮道:“卑職崔佑,參見冠軍大將軍。”

  李慶安見他還挺了解自己,便翻身下馬笑道:“找一個地方吧!我有話要問你。”

  “大將軍請隨我來!”

  崔佑領著李慶安走進了一間屋子,屋子里彌漫著濃烈的酒味,桌上盤中的干豆子已經發了霉,崔佑嘩啦一下將碗碟都推到地上,又用腳將酒壺全部踢到墻角,用袖子擦了擦坐墊,笑道:“大將軍請坐!”

  李慶安坐了下來,打量了一下屋子,叫窗臺上居然還有十幾本書,便點點頭問他道:“你應該知道我想問什么?這個軍府為何破敗到如此地步?”

  崔佑苦笑一聲道:“將軍是明知故問吧!中原的軍府不都這樣嗎?”

  李慶安搖搖頭道:“應該不是這樣,揚州那邊的軍府還有七成兵,襄州軍府還有五成兵,沒有像你們這樣全部跑光的。”

  “是啊!兩個月前我們這里還有兩百士兵,可是慶王一占完土地后,最后兩百士兵都跑光了,馬都尉帶了十幾個校尉旅帥跑到河北投靠安祿山去了,軍營里現在只剩下我一人。”

  崔佑語氣中充滿了悲悵,“我是開元十六年從軍,我家有二十畝地,所以我必須要從軍,沒辦法,不從軍,土地就會被官府沒收,當時軍營里還有七百弟兄,都和我一樣,家里有地,不得不來當兵,開元二十四年,谷熟縣大旱,慶王趁機低價并購了二萬多畝土地,引發軍府的一波逃亡風潮,一夜之間便跑掉了三百名士兵,土地都沒有了,誰還愿意白白當兵,后來每年都有逃兵,直到今年年初,還剩下兩百二十五名士兵,和其他軍府差不多,結果這次慶王再一次趁旱災并購土地,引發民眾暴亂,父兄們跑來一喊,不僅士兵全跑光,軍官也逃掉一大半,兵器也被他們全部拿走了。”

  說到這里,崔佑長嘆了一聲,道:“我聽說長安的軍隊也差不多跑光了,要打仗只能靠臨時募兵,可邊關大將卻個個擁有重兵,一旦他們造反,我不知道朝廷拿什么軍隊去和他們對抗,大唐外表看似強盛,可里面全被蛀蟲們掏空了,堪憂啊!”

  李慶安心中充滿了苦澀,在后世時說到安史之亂的原因,有的說是李隆基的昏庸誤國,有的說是李林甫的專橫弄權,有的說是楊國忠的不學無術,甚至還有說是楊貴妃媚惑誤國,但今天他才知道,根本原因是土地兼并,是權貴高官不顧民眾死活,大規模的兼并土地,使大唐的均田制變成了莊田制,使大唐軍制崩潰。

  誠然,安祿山造反也有很多偶然因素,比如李林甫縱容,楊國忠逼迫,但兵重于外而薄于內的局面必然導致大規模叛亂爆發,即使沒有安祿山,也會有李祿山、王祿山,后來的藩鎮割據就是典型的例子。

  而大唐皇帝李隆基最大的責任就是放縱了土地兼并,出幾個不痛不癢、沒有任何實際措施的詔書,不準土地兼并,可誰理睬他?他難道不知自己的兒子侵占土地嗎?慶王的永業田只有一萬畝,可他送給楊家的各種壽禮中就有五萬畝良田,這么明顯的事實,李隆基卻視而不見,由此可見他的縱容,在對付人的手腕上精明厲害,可在治國安民生上卻昏庸無比。

  李慶安不想再問下去了,他站起身笑道:“崔佑,我看你人雖酔,可心卻清醒,可愿舍了這無用之官,跟隨我走?”

  崔佑立刻單膝跪下道:“兵員跑光,我們也是重罪,所以馬都尉才逃掉了,我若不走,死罪就落在我的頭上,本來我也打算去投奔安祿山,卻蒙大將軍收錄,我佩服大將軍久已,愿意跟隨大將軍。”

  李慶安點點頭笑道:“那好吧!你換一個名字,從此崔佑就不存在了。”

  “屬下原來叫崔乾佑,后來才改名崔佑,從今天開始,我愿為大將軍鞍前馬后效勞!”

  ‘崔乾佑!’李慶安覺得這個名字似乎有點耳熟,好像是中唐有名的大將,他思索片刻,猛然想起,那個在潼關大敗哥舒翰四十萬大軍的安祿山手下大將,不就是崔乾佑嗎?他心中大喜,連忙道::“你收拾一下東西,這就跟我走吧!”

  逛一圈軍營,卻意外得到了一名得力干將,李慶安的心情又好了起來,走在路上,他問崔乾佑道:“你久在本地,可知道平息造反民眾,最好的辦法是什么?”

  崔乾佑笑道:“欲謀其玉,先知其姓,谷熟民眾可不是造反,那是崔太守的誣告,把他們妖魔化了,其實他們是因為燒了糧倉縣衙,害怕官府報復,才逃進山中藏匿,所以大將軍不要說‘平息!’二字,應該說怎么讓他們返回家園?”

  “那你說該怎么讓他們返回家園呢?”李慶安又笑道。

  “取信于他們!”

  “如何取信?”

  “很簡單,將作惡之人殺了,人頭送進山去,再把土地還給他們,他們自然就會出山回家,就看大將軍有沒有這個魄力了。”

  李慶安微微笑道:“這個魄力我有,崔將軍有沒有膽量替我進一趟山?”

  “大將軍若有魄力,我就有膽量!”

  兩人對望一眼,一起笑了起來。

  從觀察使李慶安進入宋州開始,太守崔廉便處于惴惴不安之中,和汴州吳清已經及時將問題梳理干凈相比,崔廉的宋州問題便便顯得棘手得多,自李慶安調任河南道觀察使以來,崔廉便開始著手清理治下豪門趁災侵占土地的問題,大部分侵占土地的情況都已經被制止,很多被侵占的土地也退還給了農戶。

  但有兩大棘手之事他卻始終解決不了,一是襄邑縣讓皇帝之女侵占土地問題,涉及到他的大嫂和大哥,情面上拉不下來,而且襄邑縣主態度強硬,堅決不肯退田,而大哥崔翹又態度曖昧,希望他能用技巧姓的手段掩蓋此事,其次是慶王在谷熟縣侵占土地,這更是讓他頭痛不已,慶王已經把人逼造反了,還堅決不肯讓步,那五百家丁就躲宋州城內,不肯離去。

  崔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襄邑縣那邊出事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據報,李慶安搜走了全部地契和強買土地的契約,聯想到可能出現的后果,令崔廉不寒而栗,現在他最怕李慶安來找自己,這時,衙役來報,楊司馬回來了,崔廉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連聲道:“快請!快請!”

  片刻,司馬楊汝寧快步走了進來,躬身施禮:“參見使君!”

  “別客氣了,快說汴州那邊的情況。”

  “使君,恐怕情況對我們不利。”

  楊汝寧嘆了口氣道:“棣王派出邵子平來解決土地退賠問題,他辦事很得力,僅三天時間,不僅把所有土地都退還給了農民,每家還另給了五貫錢的封口費,又承諾購十萬石米在汴州賑災,現在人人都贊棣王仁慈厚德,棣王的事情解決,現在吳清在大規模的清查土地侵占,又組織得力部下挖井抗旱,使君,汴州那邊基本上已經擺脫麻煩了,許州和滑州那邊也在清理土地被占問題,大家怕了李慶安。”

  崔廉呆立半晌,渾身虛脫地坐了下來,原以為法不責眾,可現在就只剩下宋州的問題最嚴重,偏偏李慶安就在宋州,這可怎么辦?汗水從崔廉的額頭上滲出,他感覺這一次恐怕難逃罪責了。

  “使君,如今之計只能求自保了。”

  楊汝寧的建議仿佛在崔廉耳邊猛敲一記鐘聲,他頓時醒過來,連忙問道:“那你說,我自保之計在哪里?”

  “我建議使君不妨和李慶安談一談,我發現此人雖然心狠手辣,但他也很講究策略,比如漕工那么大的事情,換誰都不能忍,可他居然把吳清給放過了,直奔宋州,可見他就是針對宋州而來,那宋州有什么讓他如此感興趣,慶王,或許現在再加一個崔尚書,使君,他是在為汰漬檔翻案啊!只要我們明白這一點,就可以和他合作了。”

  “你是要我被背叛大哥嗎?還有慶王,我敢得罪他嗎?”

  楊汝寧見崔廉還是執迷不悟,又勸道:“你若再包庇他們,恐怕他們就會拿你來當替罪羊了,他們只要推說一切不知情,是手下人擅自所為,圣上總不能抓手下人吧!兩個案子都落在你身上,你說圣上不抓你抓誰?再說得罪崔尚書是挽救崔家的聲譽,有大義滅親的美名,崔家感激你,得罪慶王,使君還可以投奔別的王爺,總比現在難逃罪責好吧!”

  崔廉捂著頭,半晌嘆息了一聲,“讓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李慶安在谷熟縣僅僅只用了半天的時間,便將慶王李琮在谷熟縣侵占土地的事實調查清楚了,事情很清楚,而且還不像襄邑縣主那樣用執事田義的名義來占土地,契約書上就寫得清清楚楚,土地由慶王買下,由此可見慶王行事的囂張,絲毫沒有任何畏懼。

  對于慶王李琮的無懼,李慶安也頗為奇怪,如果現在是二月份,李琮的所作所為他可以理解,可現在是五月底,在長安爆發了太子被廢的重大變故,作為長子,李琮有入主東宮的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怎么還敢大規模兼并土地,比如棣王,就立刻改弦易幟,派最得力的手下來涂改他的不良記錄。

  可慶王卻絲毫沒有一點動靜,他不懂嗎?這不可能,如果他連這個都不懂,還去爭什么太子之位,唯一的解釋就是慶王本人不知道此事,這是他的手下擅自所為,如果真是他手下所為,那么手下居然能調動五百名家丁過來搶田,由此可見李琮的莊園規模之大。

  但不管是慶王所為,還是他手下所為,谷熟縣的這只老虎他都非打不可,狙擊慶王入主東宮,于國于民于己,都是一件好事。

  這午,李慶安抵達了離宋州城不足十里的東安鎮,這時,前面傳來消息,宋州太守崔廉要求見他。

  東安酒肆內,李慶安和崔廉對面而坐,李慶安給他倒了一杯酒笑道:“泗州太守崔平是崔太守的侄兒吧!”

  “他是我兄長之子,年紀輕輕便做了泗州太守,這還多虧李使君的推薦。”

  “這和我可沒關系,崔平年輕有為,聽說他要南調湖州,泗州民眾都不肯讓他離去,聯名上書朝廷要求他留下,他只做了不到三年便如此得民心,讓人不得不敬佩啊!”

  崔廉老臉微紅,他聽出李慶安是在暗諷他做官不得民心,不由苦笑一聲道:“我們這些做地方官的也很難,下要安撫百姓,上要應付權貴,稍不留神便遭御史彈劾,我崔廉雖然政績不著,但也沒有惡名,只求無過便可。”

  “崔太守真能做到無過嗎?若崔太守無過,谷熟縣的數千人怎么會燒倉毀衙,這個崔太守又怎么解釋呢?”

  “那是慶王所為,我想管卻又得罪不起,你讓我如何是好?”

  “嘿嘿!這就是崔太守本末倒置了,怕得罪慶王,就任其圈地?崔太守可知道我大唐最大的危機是什么?”

  “土地兼并!”

  “對!就是土地兼并,土地兼并導致兵制敗壞,導致財政枯竭,若聽之任之,遲早要導致大唐滅亡,崔太守明知其危害,還放縱權貴圈地,就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官帽,可是現在崔太守的官帽非但保不住,還將有罪于大唐,崔太守,莫要讓將來史官撰寫唐朝滅亡之根時,提到崔太守一筆,崔廉不廉,那可就遺臭萬年了。”

  李慶安的話重重地敲在崔廉的心中,他惶恐起身道:“我就是害怕于此,才來找李使君商量,求李使君給我指一條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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