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雙流機場的候機大廳外,看著外面那些巨幅廣告牌,唐恩撇了撇嘴。
盡管現在的成都正是陰天,他還是從口袋里面掏出墨鏡戴上。
雙流機場外面的出租車有專門的通道,一輛接一輛排好隊等乘客過來。不用人招手即停,唐恩拉著行李箱徑直走向沒人的那輛車。
“hello!”出租車司機很熱情地和唐恩打著招呼。
聽著對方四川口音的英語,唐恩很想笑,但是他板著臉忍住了。
唐拉著箱子跟過來,司機很熱情地幫忙把他們的行李放進后備箱。
上車之后,司機發動汽車,扭頭問:“去哪兒?”
“呃…”唐恩張開嘴之后發現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先去哪兒,他扭頭用四川話問唐:“我們去哪兒咧?”
坐在前面的司機突然跳了一下,他被嚇到了。
看見司機的反應,唐恩也顧不上問唐了,在后面的椅子上哈哈大笑起來。
唐無奈的瞥了他一眼,扭頭對司機說:“去梁家巷。”
“不在成都耍兩天?”唐恩是打定主意要說四川話了。在英國的時候成天說英語,回中國來還說英語就騷包的很了。
“不咯,回來之前我給爸媽打過電話,他們都讓我直接回去。”
唐恩聽了點點頭。唐是兩年前從四川來到諾丁漢的,除了定期打電話,和父母也就沒有什么聯系了。如今,兩年不見的兒子要回來,做父母的自然都急不可待的想要見到他。
他理解這種巴不得兒子飛到自己身邊的感受。
因為其實他也很著急…
兩人連中午飯都沒有吃,就做中午的那班長途汽車離開了成都。
同上一次回來不一樣,唐恩并不留戀這座城市。沒有仙妮婭陪在身邊,他也不用考慮吃喝玩樂地事情。
他這次回來的目的性很明確,就是見見三年沒見過的“雙親”。
從成都到唐,或者說到唐恩的家鄉有三個小時的車程,具體到家還需要再做將近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從長途車站直接打車的話只需要半個小時。
長途車上放著《無間道》,乘客們看地津津有味,唐恩和唐都沒什么興趣。他們都有心事。
唐恩不知道唐會不會覺得尷尬。他的現在的父母曾經是唐恩的父母,現在他要帶著真正的兒子去見他們…這種身份上的差異,心理上能否坦然接受呢?
以前他們都在英國,只需要在意單純兩個人的身份,這很好解決,他們都是年輕人,思想上可以很開放,冷靜想一下就能接受這個現實。他們不用考慮自己的父母關系。
不用面對很尷尬地一幕。
唐恩知道自己當初為什么要突然說陪唐一起回國,看望父母,唐也一定知道唐恩心里是怎么想的。
那畢竟是唐恩的親生父母,是生他養他供他的父母…這份情可不可能因為換了副軀體和身份就能拋棄的。
沒錯,唐恩現在是鬼佬外形。但是他地心永遠都是中國的。
這不可能有什么變化,中國、四川、老家、父母…那些人那些事情在他二十六年的生命歷程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讓他無法忘懷。
為什么當初在諾丁漢遇到楊燕會那么興奮?除了因為那是自己最初暗戀地對象之外,恐怕還有絲親切——楊燕是代表著那段過去時光的一個投影。她讓唐恩忘不掉自己的原始身份。
一見到她,就會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不管好的壞得,都想起來,現在失去了才覺得格外珍貴。
兩年前他和仙妮婭回來的時候,因為是以帶仙妮婭來中國玩做借口,同時那個時候的他不知道應該用什么身份和二老見面,所以只是遠遠的看了眼就離開了。
這次他和唐地計劃可是要在家里住一段時間的。天天都和自己曾經的父母見面接觸…會尷尬嗎?
他側頭看看盯著窗外風景出神的唐。他又在想什么呢?
對于三年前的唐來說,窗外這條路是陌生的,這個國度也是陌生的,他從來沒想過會來中國,甚至連中國這個國家他都一無所知。
而現在,這是他最熟悉的一條高速公路,比從諾丁漢到倫敦地m1高速公路都還要熟悉。
能夠讓他對這片土地產生認同感只有一個理由——他現在地父母。在他缺乏父愛和母愛的生命中,他現在地父母出現就仿佛是上帝的饋贈。是他的一切。
因為他們是中國人,所以他認可自己中國人的新身份。他認可這片土地,這個國家,這里的人民…
他可以很輕易的拋棄以前的身份也是因為這個。
反正在英國的那個“家”對于他來說也完全沒什么好留戀的了。
在遇到唐恩之前,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這份幸福。
當他答應去英國重操舊業的時候,他心里其實就很清楚:他必須面對另外一個自己,必須面對自己父母真正的兒子。
他當然害怕失去現在的生活,但作為占據了別人身體和家庭的他,對于唐恩內心又有點內疚。唐恩不會知道自己以前的身世,他可是很清楚,他以前的生活完全沒有什么可留戀的。
如果這是生意,他就是一本萬利…不,空手套白狼才對。
正因為心里有這種想法,總覺得自己占了便宜。如果沒有遇到唐恩,他還可以這么繼續下去,可一旦遇到了,那種內疚就慢慢浮現出來,占據了他的心靈。
他覺得或許應該去英國見了他的面,把一切事情都說清楚。然后再看結果吧…
于是他去了,唐恩比他想的還好相處,這是一個很外向開朗的人,并且反而他覺得有點內疚…為什么?就因為現在他這個主教練取得了一點成就,他覺得虧待了唐。
想到這樣的事情,唐覺得很好笑。有些人把事業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有些人卻覺得事業再好終極目標不過是有幸福的家庭,在經歷了一次轉換身體地經歷之后。
唐找到了自己的目標,他屬于后者。
唐本來就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以前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做森林青年隊的主教練,訓練小球員是他的志向所在。
他和唐恩有本質上的區別,唐恩渴望勝利,渴望冠軍,渴望榮耀、金錢、名利…渴望這些東西代表地“成功”。唐覺得無所謂,唐恩需要自己幫助他。那就幫。
所以后來唐恩說要一起回來看爸媽,他也同意了。他知道唐恩不會搶走自己現在的生活,他也沒什么好顧及的。
至于自己的父母見到真正的兒子這種尷尬…他并不覺得有什么尷尬的,因為他本來就是“第三者”,要尷尬也早就尷尬完了。
唐恩的真實身份。只要他和唐恩不說,有誰知道呢?就當這是一個永遠的小秘密好了。
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有人和自己一樣,與人對調了身體。就算真有,他們也不會把真相說出來吧…因為和社會大眾比起來。他是極少數極少數地特例。
從成都出發三個半小時之后,唐恩和唐終于抵達了這座川南小城。出了車站,他們沒有坐出租車,因為帶著一個老外,很容易被那些欺生的司機宰。
雖說兩人都不在乎這點錢,但是被人當傻瓜一樣愚弄是唐恩最不能接受的。
不管車站外面有多少熱情地司機主動邀請他們上車,跟著他們追問去哪兒。兩個人一言不發,拉著行李箱直奔公交車站。
“還記得坐哪一路嗎?”看著唐恩站在站牌前仔細搜索。唐問道。
唐恩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后指著站牌第二層:“當然,75路。十一個站。”
“你記得真清楚。”
“沒辦法,二十六年,想忘都忘不掉。”唐恩輕輕搖頭。“那時候我在城里上中學,每個星期都要往返,這路車正好從我們學校附近經過。”唐恩指著其中一站地名說。
上車之后,兩人坐在擁擠的車廂內。便不再聊天了。畢竟一個大老外說四川話實在太惹眼,唐恩不想節外生枝。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顛簸。下午六點鐘地時候,他們兩人站在了鎮子口。這是一個小鎮,國道從鎮子中間穿過,將之一分為二。
簡陋的公交車站就在一間雜貨商店門口,一塊鐵牌子佇立在沙石飛揚的路邊。
唐恩立在站牌下面,看著眼前的景象。
巨大地夕陽就掛在路的盡頭,小鎮西邊,他們正對的方向,要瞇起眼睛才能看清楚眼前的情況。公共汽車順著路開走,就仿佛是漸漸融入了紅日中一樣,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放學的小學生成群結隊在老師的護送下從他身邊走過,好奇的孩子很興奮的看著在這里出現地外國人——托尼唐恩,嘰嘰喳喳的討論著他,說著他熟悉的鄉音。
現在是晚飯時間,臨街的商店中都飄出了炒菜的香味。
唐站在前面,轉身看著沒有動的唐恩。“害怕了?”
回答他的是從唐恩獨自中傳出來的響聲。
“不,我肚子餓了。”
唐無聲地笑了一下,轉身開步走。“那就走吧,我給他們說了,要在家吃晚飯。”
“喂,你給爸媽介紹過我了吧?”唐恩拉起行李箱,追上去。
“嗯,電話里。”
“呃…他們有什么反應沒?”
“很高興我能帶一個朋友回家。”
唐恩抬頭看看暮色低沉地天:“是因為以前我很少有朋友回來家里玩嗎?”
唐在前面說:“我不知道,那是你的事情。”
唐恩看著這鎮子上地人,小鎮就這么大,那么點人口,成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唐回來之后都沒有說在路上碰到什么人可以停下來打聲招呼…以前的自己,人緣可真差啊…
走在前面的唐沒有聽到緊隨其后地腳步聲和皮箱輪子滾動的摩擦聲。他奇怪的扭頭回去,發現唐恩又站住了。
“喂,你不是餓了嗎?”
“哦,來了。”
看到有些走神的唐恩,唐說:“我知道你取代了我之后的那些故事,和你不太一樣。我成了你之后,因為擔心被人發現所以很努力的照著你的方式生活。
不過除了沒人緣之外,其它什么都沒學像。”
“這樣也好…我不是一個喜歡出風頭的人…”唐恩嘟囔著豎起了衣領。
兩個人從街邊拐上一段階梯。“z”字形地臺階在低矮的灰色瓦房中間穿行著。
川南多山,唐恩老家的房子就是建在一座小山坡上的,公路是從這座山中間劈出來的,家家戶戶全都住在兩邊的山坡上。
這段路唐恩也很熟悉,他小時候經常在這條臺階上蹦上跳下的,閉著眼睛都不會摔跤。山坡背面便是一片水田,還有打谷子、開大會,放電影用的壩子。
當然他還曾經在那里踢過球。
兩年前他和仙妮婭來地時候,只是從下面公路上坐車經過,匆匆看了幾眼。
今天,站在這條青石板臺階上,看著周圍的房子屋檐才到他的胸部。既熟悉又陌生的復雜感覺油然而生。
他以前覺得這些房子很高的…
“到了。”走在前面地唐突然加快了腳步,三步并作兩步跳了上去。
唐恩站在后面,看著那幢熟悉的青磚黑瓦房,以及站在門口的兩個老人。
面容熟悉…他們看到唐,臉上綻放出笑容,系著圍裙的爸爸轉身回屋繼續忙碌,媽媽則拉住了兩年沒見地兒子噓寒問暖。
唐恩站在下面,抬頭愣愣地看著這久違的一幕。他大學回家過春節的時候,父母也是這么在家門口等待他的,那時候是寒冬臘月,可不是如今的夏天。
正在和媽媽聊天的唐發現唐恩沒有跟上來。他回頭指著唐恩,對媽媽說了幾句。唐恩發現兩個人將目光投到自己身上,他走上去,卻不知道應該怎么稱呼眼前這位女人…
伯母?
媽媽?
唐知道唐恩內心在想什么,但還是應該提醒一下唐恩別穿幫,于是他叫道:“托尼?”
這聲音把唐恩從失神的狀態中喚了回來。
“啊,伯母好…我是唐的朋友,我叫…托尼唐恩。”
“你好你好…我聽幺兒說起過你。他還說你會講四川話。開始我不相信咧。現在相信了…快請進快請進!”
唐恩提著行李箱進了屋,又和抽空從廚房里面出來地老父親問了好。然后將自己從英國帶的禮物拿出來,雖然二老推辭說不要,最后還是收下了。
他們回來的時間剛剛好,晚餐已經做好,只需要把湯再熱一下就可以開飯。
唐恩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能夠吃上真正正宗的家常菜,對他這個成天在英國吃炸魚和烤土豆的人來說,真是莫大的幸福。
唐的父母都被這個外國朋友的食量嚇住了,他們詢問地看向自己兒子,而唐則看著只管埋頭往嘴里扒拉食物地唐恩,對二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很喜歡川菜…”
兩人頓時恍然大悟:“哦…慢到吃,慢到吃,莫慌,還有得嘛…”
唐恩聞聽此言,埋頭扒菜的速度更快了。
他不敢抬頭,只是因為怕自己紅了地眼眶嚇壞對面坐著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