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的冬天總是黑的很早。下午五點多,天空就已經全暗。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比它們工作的更早的就是街頭那些酒吧的霓虹燈,它們掛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反射出絢爛的光彩,給人一種虛幻的感覺,倒真像酒鬼眼中的景象。
伯恩斯的森林酒吧在街角處,兩條街的交匯處,這兩條街是酒吧和各種Pub聚集的地方。伯恩斯的酒吧是生意最好,名氣最大的,不僅因為它位置好,更是因為它開在森林隊球迷聚居的地方。
森林酒吧只聽名字就知道它是什么球迷的地盤了,酒吧里里外外的主色調都是紅色,暗紅。外墻還有一個巨大的森林隊標志,隔老遠就能看到。比賽前,比賽后森林隊的球迷都喜歡來這里喝上幾杯,和其他人聊聊天,甚至是激烈的爭論。比賽的時候沒票的人會在這里看付費電視轉播的森林隊比賽,每當這時,就是酒吧生意最最紅火的時候。
唐恩一直在酒吧里面等沃克,他甚至連晚飯都是在酒吧里吃的。在生意不太忙得時候,他就坐在角落里面和伯恩斯小聲聊天。伯恩斯祝賀了唐恩在足總杯下半場的表現,然后對兩場平局感到遺憾。這之間,會有來這里喝酒的球迷進來,伯恩斯去招呼他們,也會有人認出唐恩,然后上來禮貌地打打招呼,在大家都沒有喝得爛醉的時候,這群英國佬還是很不錯的。
沃克吃完飯才來,他可不像唐恩單身一人,隨便在哪兒對付了都成。他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
“戀家的男人來了。”唐恩看到沃克出現在門口,指著他對伯恩斯說。
伯恩斯笑著迎了上去,把沃克拉過來同坐,然后自己再親自去吧臺取啤酒。
“有什么事嗎?托尼。”沃克將大衣脫下來掛在椅背上。
“無聊,找人聊聊天。”唐恩給自己點上一桿煙,他沒給沃克遞煙,那小子不抽煙,做職業球員養成的習慣。
“我覺得托尼·唐恩先生可不像是因為無聊就會找人聊天的人。”沃克笑著接過伯恩斯遞來的酒,“謝謝肯尼。”
“呃,沒錯…我會去找女人。”
三個男人發出了會心的笑聲。
“說正經的,我確實有事找你,而且我也想讓肯尼給我出出主意。”等沃克喝了口酒,他才開口。“在告訴你們我的想法之前,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德斯。”
“請說。”
“以一個球迷,觀眾的身份,德斯你喜歡看見一場什么樣的比賽?別思考,直接說答案…”
“呃…”沃克愣了一下,隨后回答道:“我想應該是有很多球星,雙方勢均力敵,你來我往,精彩紛呈的那種比賽吧?”
“也就是對攻戰咯?”唐恩追問。
沃克點點頭:“這樣講…也沒錯,對攻,雙方大打攻勢足球。很多很多漂亮的進球…”
唐恩嘿嘿地笑:“你可真殘忍啊。”
“啊?”
“德斯,你這樣說可讓后衛和守門員們很難堪啊。”伯恩斯也在旁邊笑。
沃克明白過來。對攻固然好看,不過作為場上踢球的防守球員們來說,可就是痛苦的事情了。“呃,是托尼讓我站在球迷觀眾的角度來說的…”
“好吧。現在你站在你自己做球員的角度,你喜歡那種比賽?不要考慮,憑直覺說。”
“當然是我方輕松獲勝,毫無懸念的那種比賽了。”這次在唐恩剛剛把問題問出來,沃克就說出了答案。
“就是說只要贏下來就好了,別管過程。”唐恩問。
“呃,也不是不管過程,要輕松獲勝…不過你這么說也不錯,只要獲勝的比賽就是好比賽。我踢球那會兒,有時候巴不得我九十分鐘汗都不出呢,有時候又寧肯自己付出一切代價,只要最后收獲一場勝利。”
聽到沃克這么說,唐恩打了一個響指。“好了,現在是最后一個問題。德斯,如果你是一支球隊的主教練,你喜歡上面兩種比賽的哪一種?”
這個問題把沃克問住了,他張張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唐恩饒有興趣的看著沃克豐富多變的表情,他似乎在做心理斗爭。過了一會兒,沃克老實的搖搖頭:“我不清楚,我才剛做教練半個賽季。”
伯恩斯在旁邊敲敲桌子:“托尼,別賣關子了。說說你怎么想的?”
唐恩對兩人說:“最近三場比賽給了我很大的觸動。三場比賽一負兩平,我們占盡優勢,如果技術統計能夠決定最后的結果,我們應該獲得三連勝,而不是三場不勝。”
沃克知道唐恩要說什么了,他咳嗽了一聲。“托尼,第一場比賽我們確實應該獲勝,不過輸球的原因不是這個,而是裁判,是裁判讓我們在足總杯第三輪就被淘汰。”
“那好吧,除開第一場比賽。兩場聯賽…肯尼你也看到了,我們完全處于上風,不管從哪一點來說,我們都理應是最后的勝利者。結果呢?”唐恩往后靠在椅背上,攤開雙手,聳聳肩,吐出一團煙霧。“卡…”他本來打算說卡佩羅執教皇馬之后那個出名的被西班牙媒體反復批斗的“控球無用論”,不過馬上想起來這是在四年前,這個時候的卡佩羅還在羅馬,打著意大利最漂亮最具有攻擊力的攻勢足球呢。這個時候和他們說卡佩羅推崇控球無用論,讓皇家馬德里這樣的球隊踢極其保守丑陋的足球,他們肯定不相信。
不過…等等!唐恩心中冒出一個計劃,他不知道這個“控球無用論”在卡佩羅之前有沒有人明確的提出來,但足壇應該早就這種認識,只是似乎沒聽見哪位高人將他總結并且發揚光大。既然我現在領先了這個世界四年半,為什么我不可以把它歸納一下,然后正式推出來?四年之后,說不定卡佩羅得說:“我很推崇托尼·唐恩教練的‘控球無用論’。”這可是我唐恩的原創哦,卡佩羅大人,您可別給糟蹋了呀。
一想到這一點,唐恩就興奮了起來,把歷史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感覺太爽了。
“是這樣的…”唐恩開始了他推廣這番理論的工作,首先他得讓大家從感情上認可這種理論。“我知道球迷們都喜歡看好看得比賽,喜歡對攻,喜歡更多的進球,不過你們覺得這樣的比賽勝率幾成?”
“阿森納就踢的很好看,而且他們現在排名第一,曼聯和他們差了五分呢。”沃克反駁道。
唐恩翻了個白眼,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就知道沃克會這么回答自己。如今這支阿森納確實在整個英格蘭都算異類,如今的英超打技術流的球隊越來越多,卻沒有人能像阿森納這樣將之發揮到極致。“教授”溫格是一個很偉大的教練,唐恩從不否認這一點,盡管他并不是阿森納球迷。不過他也清楚地記得,這個賽季,02-03賽季最后的英超冠軍得主是誰。是曼聯,是那個落后阿森納五分的曼聯。唐恩當然不能用這個事實來反駁沃克,他只能換個角度:“五分也不算什么,我覺得曼聯還是很有希望在賽季結束之后奪冠的。”
沃克嘿嘿笑了起來,伯恩斯都在旁邊吹了一聲口哨。唐恩知道他們不信,阿森納現在狀態太好了,而曼聯一派頹勢。他也不準備說服這兩人,反正他要說的不是這個。不過…他不介意用這東西賺點好處。
“好吧,我知道你們不相信。這樣吧,我們來打個賭。我賭曼聯會在賽季結束的時候成為英超冠軍,賭注是…隨便你們選。”唐恩很有信心。
“OK,我也賭。”沃克先說,伯恩斯接過他的話頭,“我和沃克賭阿森納贏得冠軍。如果我們輸了,我免費營業一天,還有托尼你以后來我這里喝酒不用掏一分錢。”
這個賭注不錯。唐恩嘿嘿直樂,“我會把你喝窮的,肯尼。”
“我不介意。不過如果你輸了,托尼,你可要完成我的要求。”
“沒問題。什么要求?”
“嗯…”伯恩斯想了想,“現在沒想好,等我有主意了我會告訴你。”
“好,一言為定。”
打賭的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唐恩繼續給他們推廣自己的“原創”理論,“當今足壇,除了阿森納,你還能說出哪支球隊是靠打著漂亮的攻勢足球,藝術足球登上巔峰的?”唐恩敢咧開嘴巴吹,是因為他知道巴塞羅那此時還一片混亂呢,小羅沒去巴塞羅那,梅西也還沒成名,德科還在波爾圖的穆里尼奧帳下踢球,后來橫掃西班牙和歐洲的攻勢足球狂潮遠未到來。
“別說五年了,十年之內你們能舉出幾支?我不要那些名聲頗高,卻什么榮譽都沒拿到的球隊,登上巔峰的意思就是拿到冠軍。”
沃克和伯恩斯想了想,確實沒有幾個,讓他們推崇的阿森納這個賽季還沒拿到冠軍呢。
“這就對了。現代足球更功利了,這是事實,我覺得沒什么不好。因為我是教練,我站在主教練得角度看問題,我不希望我的球隊在日后被人稱贊踢的多么多么漂亮,掌握了比賽主動權,大打攻勢足球,令球迷和媒體興奮,然后…我們什么也贏不了。再重復一遍,我是教練。評價一個教練好壞什么標準?很簡單——結果、成績、勝利、冠軍。不能帶領球隊獲取勝利的教練絕對不能算優秀教練,不管他的戰術風格多出色,不管他球隊踢得多么華麗,他都不成功。”唐恩想到了里杰卡爾德,06-07賽季是里杰卡爾德藝術足球崩潰的開始,也說明了依靠藝術華麗足球是不可能取得長久成功的。“如何才能贏得勝利?我認為依靠那些場面漂亮的足球是不可能的,最起碼用在森林隊上不可能。”
“啊,托尼,你是保守主義的教練?”沃克指著唐恩說。
“不,我無門無派。我唯勝利論。我只追求勝利,只要能夠獲勝,全攻全守還是防守反擊我都不在乎。”唐恩覺得這就是他比那些成天吵吵嚷嚷攻勢足球勝過防守足球,或者喋喋不休防守足球才是王道的廢柴們強的地方,他已經跳出了追求足球表面風格的境界了呀…
“職業足球…我說職業足球,不是學校小孩們踢來健身的東西,或者街頭玩耍的消遣。職業足球最重要的是什么?終極目標是什么?在我看來,就是勝利,追求勝利的極致就是冠軍。”唐恩在諾丁漢一家小酒吧中定下了自己教練生涯始終如一的追求,確立了完全屬于他的風格。“我是教練,不想丟掉工作,或者被人遺忘,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帶領球隊取得一場場勝利,取得一個個冠軍!”他提高了音量。
“托尼,你喝醉了?”沃克臉上的笑容沒了,他小心翼翼地問。
“不,我清醒著呢。”唐恩搖搖頭,然后灌下半杯酒,“你覺得我說的不對嗎?”
“呃,沒有…”
“那很好,我說出了職業足球的本質。德斯,難道之前沒有人告訴你嗎?你覺得我們搞職業足球為什么?為了強身健體?為了娛樂大眾娛樂自己?”唐恩做了一個嗤之以鼻的表情,“我告訴你…二十四支甲級球隊每個周末來回廝殺為了什么?二十支超級球隊一年里面十個月的時間都拼得你死我活為了什么?為了勝利!為了冠軍!如果不是為了勝利,我們為什么要訓練隊伍,為什么花大把大把的鈔票去買那些球員?這個時代的足球和一百多年前的足球早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運動了…”
聽到唐恩這么說,沃克和伯恩斯都沉默了。別說和一百多年前不同,就是和三十年前也有了很大的不同。二十四年前,諾丁漢森林在歐洲大陸掀起了一陣紅色旋風,一支沒有雄厚經濟基礎,沒有崇高聲望的球隊連續兩年獲得歐洲足壇最高榮耀——歐洲冠軍杯。后來這段經歷被稱為“諾丁漢奇跡”。為什么會被稱為“奇跡”,因為這在現代足壇越來越難以重現了。如今的歐洲足壇,有哪支沒有雄厚經濟基礎,沒有財團后盾的球隊能夠獲得歐洲冠軍杯?沒有,一支都沒有。這就是如今和以前的區別了。
沃克嘆了口氣:“也許你說的對,托尼。超級聯賽的建立改變了一切…”他想到了自己效力的那支森林隊。
諾丁漢森林隊就算在八十年代末依然能夠算一支強隊,他們連續兩年殺入足總杯決賽,一次因為運氣不好輸給了熱刺,一次輸給了曼聯。但是超級聯賽成立之后,缺乏經濟支援,沒有英鎊的森林隊一落千丈,就算可以帶領球隊三年從乙級球隊變成歐洲冠軍的神奇教練布賴恩·克勞夫,也無法和英鎊大潮抗衡。他和自己的球隊最終都成了新時代的犧牲品。
“是電視轉播改變了一切。”唐恩說,“電視轉播費的出現改變了一切。”自從了解到自己處境之后,唐恩從網絡上惡補了一番對英格蘭足球的了解,自信已經可以勉強算一個通曉英格蘭足球歷史的鐵桿“英迷”了。
英格蘭足球的發展大致可以分成幾個階段:足球這項運動的成立;足球俱樂部和足球聯盟的成立;足球聯賽的成立…然后接下來的標志就是電視的介入。
1955年,當新成立不久的英國獨立電視臺公司(ITV)向英格蘭足總和足球聯賽提出以每場比賽一千英鎊的價格購買他們選中的部分聯賽比賽的時候,一個全新的時代拉開了帷幕。要知道,當時一場甲級聯賽的門票收入也不過才平均三千英鎊。
電視正式進入足球世界,然后一步步取得了這個世界的主導地位。
接下來就是1992年,英格蘭超級聯賽的成立,這標志著另外一個時代的開啟。因為這個聯賽成立的初衷正是因為大俱樂部對電視轉播費平均分配法則的不滿,他們需要更多的錢,他們理應獲得更多的錢。
超級聯賽挽救了一個人的一家公司,原本年負債四千七百萬英鎊的天空電視臺(SKY)因為成功買下前五年英超的轉播權,第一年就盈利六千七百萬的電視帝國。正因為依靠足球賺海了,之后默多克老兄才突然想要購買曼聯俱樂部,他確實有那個實力,而且恰恰是以曼聯為代表的英超帶給他的。
名聲在外的大俱樂部越賺越多,小俱樂部卻逐漸失去了生存的空間。財富永遠掌握在少數人手中,諾丁漢森林在英超聯賽掙扎了一個賽季之后降級了,這之后起起伏伏數次,卻再也難回當年盛世了。
半個多世紀以前,是電視需要足球,而現在是足球需要電視。這就是兩個時代最大的不同,也是無數小俱樂部的悲哀。
當然,唐恩不是港漫里面滿嘴“口胡”“口桀口桀”的強者,他不想逆天。甭管這個時代好不好,悲不悲哀,既然不能推翻那就順從。唐恩覺得在這個越來越功利的世界里,追求勝利和冠軍是非常符合時代發展要求,體現和諧進步的一種思想。沒什么不對。人的記憶是很奇妙的東西,在競技體育中最終能夠讓人記住的,若干年后津津樂道的只有勝利者,失敗者除了獲得一兩句無關痛癢的安慰,什么都沒有。
唐恩本來不是這樣的球迷,他也一樣很喜歡漂亮的藝術足球,喜歡巴西,喜歡小羅,喜歡齊達內,喜歡卡卡。是什么讓他思想產生如此巨大的轉變呢?其實歸根結底,是和唐恩穿越之后的現狀有關。唐恩總是擔心自己哪天會被主席解雇,然后失去工作,失去生活來源,孤苦伶仃餓死街頭…他非常沒有安全感,而且這種感覺很強烈,隨時伴隨他左右,揮之不去。唐恩認識到了,如果想要徹底趕走這種安全感,就必須率領球隊打出令人滿意的成績,什么是令人滿意的成績?自然就是勝利了。唐恩潛意識的想法很單純:只要贏球,就有工作,有工作,就衣食無憂。生存下去才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真理,其他都是幻象啊,幻象…
他不知道,就算他沒有工作…憑借英國的高福利,會過日子一點,他也能夠衣食無憂的活下去,當然找女人消遣是不可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