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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廟堂垂衣天宇泰(八)

第二更  “昨天唐州來報,六十萬石綱糧已經有八成經由方城軌道抵達了汝州的山陰港,想來最多再有六七天,剩下的事就能有個了結。接下來,轉運司這里就有了些空余的時間。”

  先將自己的成果展示了一下,韓岡接著說道,“我打算在利用這個冬天,在轉運司下面設立一個暫編的衛生防疫局,暫由…”他抬眼看看坐在下首的黨項神醫,“李德新來主管————眼下工作是集中在推廣種痘法上,培訓各州派來的醫生。但這個衛生防疫局,日后也不用僅限于種痘一方面,可以讓他們參與到平日里工作中來,若是遭了災,緩急間也能讓他們派上用場。”

  韓岡的話,就是金口玉言一般,面前的人沒一個能站出來表示反對。整件事按著韓岡的吩咐一路做下來,對李德新、對黃氏兄弟,都是一樁好事。

  “事重情急,這件事得越快越好。”黃裳補充道。

  “明天成立如何?”韓岡不信黃歷上的宜忌,當然也不在乎什么良辰吉日,“開張慶祝還得押后,不能不顧正經事。”

  “明天?…”黃庸察言觀色,發現韓岡并不是在開玩笑,就立刻點頭:“那就定在明天。明天我就來門前候著。”

  “哪里能驚動一州之長?”韓岡哈哈笑了笑,像是聽到了一個有趣的笑話,“派些醫生來就夠了。”

  “衛生防疫局中能接收多少醫生去求學?”黃庸追問。

  “多多益善吧,以韓岡想法,但凡懸壺濟世之輩都能懂得種痘才好。”韓岡輕嘆搖頭,“不過眼下也不需要太多,有一二十人,夠使喚就行。”

  韓岡和黃庸,你一句我一句,沒有什么爭論,便將在襄州推廣種痘的整件事給敲定。

  達成了拜訪韓岡的目的,整件事也算是告一段落。韓岡、黃庸端著茶盞,用茶水潤著喉嚨。黃裳這時乘機開口:“龍圖,學生心中有一疑問,不知能否為學生解惑。”

  “勉仲請講。”韓岡放下了茶盞。

  “世間醫術都說痘瘡本為胎毒,因外感風邪而發。但學生看龍圖的牛痘免疫法,就覺得痘瘡似乎完全是外感,而與胎毒無關。不知對錯與否?”

  “想不到勉仲對醫術也是了解甚深。”韓岡笑說了一句,“正如勉仲之言,以韓岡之見,痘瘡純為外感,非是胎毒。”

  “不知二位有沒有聽說過顯微鏡?”見兩人一齊點頭,韓岡繼續道,“舊年韓岡發明凸、凹透鏡,只是用來給人做眼鏡。不過近年來,有人將兩種鏡片疊放,就有了顯微鏡。能將鏡下的細微之物放大三十、四十倍,一寸大小的蟲豸,顯微鏡下看起來能有四尺。一根發絲可與手指相比。佛家有云,一碗水中也有四萬八千小蟲。如果將一滴河中或井中的清水放在鏡下,就能發現水中盡是活物,不僅是水里,土中,樹上,家中,到處都有這些所謂‘小蟲’的東西。韓岡將之稱為病毒。”

  “病毒?”黃裳腦中轉著疑問。

  “能致病的毒物,自然就是病毒。”混淆了細菌和病毒的定義,韓岡說道,“尋常人身體康健,如同擁有高墻深壘的城寨,病毒難以為害。但換作是老弱或是小兒,就是要了人命。不同種類的病毒,引發的疾病不同。天花或者叫痘瘡,也有引發此等惡疾的病毒。”

  黃庸眉頭緊鎖,一時難以接受韓岡的說法。吃喝之中,難道自己當真將那么多病毒吃下去肚去。

  韓岡則不管他,繼續道:“病毒細小,更勝微塵。飄散在空中、水中,不經意間就能竄入人體內滋生,又能隨著呼吸、咳嗽等途徑,散播開來。這也是為什么一個人發了痘瘡等傳染病,周圍都有可能染上的緣故。”

  “其他病癥…”黃裳試探的問道,“比如癆病,也是由于人與人之間接觸多了才會感染,是不是也有癆病病毒?”

  韓岡點點頭,知道黃裳想問什么,“的確是有的,不過想要趁勢造出疫苗,還是有些難度。找到發病的原理,才能有針對性的去尋找治療手段。痘瘡算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算是因人成事,沒有孫師的滅毒種痘法,也就沒有現在的牛痘免疫法。至于其他病癥,就要看個人的研究了。”

  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又了解了來龍去脈,還被韓岡上了一堂有關免疫學的課程,心滿意足的黃庸和黃裳也不打算在漕司衙門中多逗留。要安襄州百姓之心,明天就要配合著將衛生防疫局成立起來,今天晚上甚至得熬通宵。遂起身向韓岡告辭。

  在兩人告辭的時候,韓岡送了一臺顯微鏡給黃裳,微笑道:“閑來無事,也可當個消遣,也許不經意間就能有所發現。”

  顯微鏡市面上根本買不到,全都得靠人自己打造。如果真要算一算價值,韓岡送出來的這一架顯微鏡至少得在百貫上下,算得上是很貴重的禮物了。黃裳為此還多謝了兩句,卻是沒有推辭,看樣子對顯微鏡和韓岡所說的那一段話,有著很濃的興趣。

  黃庸則是拿了韓岡的《肘后備要》,說是要帶回去仔細研讀。韓岡也不小氣,不過是抄本而已,本來就是希望能頒布于天下,成為官員們施政理事的參考書。要是能成為《水經注》、《齊民要術》一般的策問必讀課本,那就更好了。

  他也不怕泄露出去有人剽竊冒名,都已經可以算得上是衛生醫護上的權威了,搶別人的成果不費力氣,被人想混走他的成果,卻是千難萬難。

  送了黃氏兄弟回來,韓岡笑著對李德新道:“下面可就要靠德新你了。”

  李德新立刻應道:“龍圖放心,小人定當用心做事。”

  “有你這份保證我就放心了。”韓岡點著頭,進了外書房中坐下。又對李德新道,“對了,德新,你還沒有表字吧?”

  李德新搖搖頭,他又不是讀書人,還是黨項出身,哪里來的表字。

  “還是得有個表字,”韓岡說著,“日后你為官朝中,沒有一個表字,稱呼起來也不方便。”

  韓岡的話都說到這地步了,李德新哪里還會不明白。面現喜色,一揖到地,恭聲道:“小人的表字,還請龍圖賜下。”

  韓岡略作沉吟,道:“你既名德新,那表字也就該從此而來。記得《書》中有‘惟新厥德’一句。德惟一,故有‘咸有一德’之語。而‘新’字,則有更易重生的意思。不如就叫做易一吧。”

  “易一…”

  李德新咀嚼著這個十分別致的表字,有些想笑。都說韓岡不會起名,長子、次子,一個韓鐘、一個韓鉦,就沒在姓名上費過神。‘易一’怎么看也不覺得有多深得寓意,當也是韓岡隨口所起。

  不過該謝還是得謝,韓岡是一片好心,李德新又不是沒有眼色的人。隨即跪下來磕了兩個頭:“多謝龍圖賜字。”站起身后還笑著,“從今往后,也算有個合適的稱呼了。”

  “可不是,沒有一個表字,如何能在官場中行走。”韓岡沖著李德新笑道,“以‘易一’為表字,也是希望你能更易舊時之行,一心向國,永為漢臣。”

  李德新渾身一下繃緊,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抬起眼,就正對上韓岡鋒芒不露,卻沉重得如同山巒一般的眼神。

  臉上虛假的笑容已經收起來了。沒有憤怒,沒有失望,從眼神中傳遞而來的只是單純的壓力,幾乎讓人窒息。每當午夜夢回,冷汗淋漓的從床上坐起,李德新就知道遲早有一天會如此結果。

  李德新一點點的彎下腰,屈膝跪倒,額頭緊貼著地面上的青磚:“龍圖…小人罪該萬死…”

  韓岡抬起手,示意李德新站起來,不要擺出一副五體投地的動作,“都這么多年了,過去的事我也不想計較。仇老將你當親兒子看,我于情于理也不能讓他因你而傷心失望。”

  一想到已經在天水縣隱居的仇一聞,李德新涕淚縱橫起來,喉頭哽咽著:“小人對不起先生…小人對不起先生…”依然跪著不敢起身。

  韓岡居高臨下的盯著李德新的后背。仇一聞是他的老交情,在秦鳳路遺澤甚多,韓岡也得給他幾分面子,如今他的弟子有事,韓岡就是要處置,也得先知會一下仇一聞。

  對于李德新來說,仇一聞弟子的身份就是他的護身符。有仇一聞在,韓岡怎么也得給自己一個體面。就聽見韓岡道:“如今你試行痘法有功,不論過去有過何等錯失,倒也都能抵得過了。”

  李德新呼吸一滯,連忙跪得更加畢恭畢敬:“多謝龍圖恩典。小人必一心一意,為龍圖將事情做好。”

  “好了,易一。”韓岡揮了揮手,“你下去歇著吧,明天開始可就有的忙了。”

  李德新倒退著離開了空寂的偏廳中,只剩韓岡一人。

  靜靜的坐了許久,最后他站起身,返回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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