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斷更的原因眾所周知,就不多做解釋了,今天會補上。
雖然是一月才得三次的休沐之日,不過沈括仍在書房中忙碌著。
并不是衙門里的事,沈括治事之材,放在當世數萬官員中,也是第一流的,衙門里一成不變的瑣事,每天只用一個時辰就解決了。
也不是方城山的事。方城山那邊,進度已經進行過半,每天傳回來的消息都是在說一切順利。看這樣子,除非出現大的意外,否則六十萬石綱糧在十一月的時候,肯定能全數抵京。
按道理是現在就可以去籌劃慶功宴要怎么開,但襄州那里卻沒有動靜。不過韓岡這位正主都不放在心上,沈括也不會表現得太過急切。
他今天只是在整理著殘篇斷簡一樣的片段,分綱目進行記錄。等到致仕之后,有了余暇,再進行更進一步的修訂,以便成書傳世——一部承載了自己畢生的見聞和經歷的筆記。
在往日,沈括能得空整理自己的心血,順便避開總是一幅壞脾氣的續弦,心情肯定是很好。
只是今天不同往日,沈括神情嚴肅的拿著一封信,從書架上抽下一卷已經裝訂成冊的草稿,刷刷的翻了幾下,很快就停在了其中的一頁上:
‘方家以磁石磨針鋒,則能指南,然常微偏東,不全南也,水浮多蕩搖。指爪及碗唇上皆可為之,運轉尤速,但堅滑易墜,不若縷懸為最善。其法取新纊中獨繭縷,以芥子許蠟,綴于針腰,無風處懸之,則針常指南。其中有磨而指北者。余家指南、北者皆有之。磁石之指南,猶柏之指西,莫可原其理。’
對照手邊的信,沈括苦笑了一聲,韓岡在信中就磁針指南一事,說得更加通透,絕不向自己,只能說一句‘莫可原其理’。
這是前兩天韓岡才從襄州寄來的。本來在前一封信中,兩人討論的是北極星與北極之間的角度差異,沈括也只是在信中隨意的提到了司南指向的方向,與實際上的南極北極有著不小的區別。
沈括還在京城時,分管過主管天文的司天監,曾經重新設計渾天儀,并通過渾天儀來觀察過北極星,持續了三個月之久。
星象之事向來招犯忌諱,從太宗皇帝開始,就禁止民間私下研究,就是官員也很少會光明正大的去研究。沈括也是跟韓岡相熟之后,才會偶爾在信中提到一句兩句,而且半點不沾占星判命。
從韓岡的回信中,沈括發現他對于星占甚至是嗤之以鼻,也秉持著依靠張載才興盛起來的的宣夜說,反對渾天、蓋天的說法。
對星象,韓岡的觀點不同于流俗。而對于磁鐵、司南等堪輿上的用具,他也同樣有著一番獨特的見解。竟然說大地本身有磁性,南北向,故而能讓磁針指南。雖然也純屬臆測,但仔細想過來,卻并不是毫無根據。
司南、司北,沈括家里兩種磁針都有。將不同種類的磁針針尖對針尖的放在一起,就會一下吸住,而則是互相排斥,如果將磁針掉個兒,情況就正好相反。正符合韓岡在信中所說的‘同性相斥、異性相吸’的這一句。而將兩根磁針,一根磁針一根鋼針放在一起,磁針的指向也會產生變動。
所以韓岡說藏在地下的磁鐵,引得天下磁石能定方向,也不是沒有道理。而且南北磁極畢竟不是真的南北極,所以沈括能觀察得出兩者之間有偏差。
盡管多有臆測,但畢竟能說得圓。
沈括將信紙折了幾折,好生的收了起來。
磁石指南的成因只是很小的一樁事,但韓岡從中體現出來的廣博學識,又一次讓沈括感到驚訝,甚至想不通,他哪里來的這番見識。格物致知四個字,可搪塞不了所有人。
韓岡說黃河之所以為黃,乃是西北高原水土流失之故,河北海退陸進,這是合乎他的經歷,沈括也是有著同樣的觀點。但嵌在太行山壁中的無數貝殼,證明了滄海桑田的之說,自家是出使遼國時,才親眼見證過。而韓岡并沒有去過太行山,就已經一清二楚,并說此乃百萬年、千萬年、億萬年逐漸演變而來。哪里來的見識?
而且說著也好笑,唐堯也不過出自三千年前。邵雍修皇極經世書,一元才不過十二萬九千年。韓岡張口就是百萬千萬億萬,邵康節到了他眼前都得避退三舍。
在沈括和韓岡三四天便有一次的信函中,如同太行山貝殼之類的事情說得很多,充分體驗了韓岡本人學識上的的淵博。但相對的,自從入秋后,沈括在與韓岡的書信中,能明顯的感覺到他對襄漢漕運沒有之前說得頻繁了。
韓岡不能算是突然間冷了下來,看起來只是像將最后的工作全都交托出去,交給了方興和李誡來處置。
說起來就像是種地,犁過田、下了種,除草施肥都做了,剩下的自然就是等著開鐮收割了。當然,這個比方聯系起韓岡的出身就顯得有點刻毒了,更恰當一點的比喻,是宰執治事的手段,只管定下目標、安排人手,具體事務讓經手人自行掌控。
韓岡有這番氣度,沈括多有感慨。不過他也熱切的期盼著襄漢漕渠能有所成效。畢竟自家的長子在韓岡那里,李南公的兒子也在韓岡那里。韓岡一旦成功,兩人都有好處。
而且沈括和李南公還要另外承韓岡的人情。光是為了兩人的兒子,韓岡就擔了很大的風險。
李南公的兒子還好說,在營造和機械上是難得的人才,這一次的工役也是立了大功,一句‘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就能將所有的彈劾擋回去。
但自家的長子就不同了。自己是親民官,韓岡是監司官,韓岡這位轉運使在監察他沈括的同時,卻將他的兒子收歸門下,這是致人話柄。當日情急,無暇細想,草率的答應了下來,不說欠下的人情越來越大,日后一旦給翻起來,兩邊都少不了一個罪名,往重里根究,結黨之罪都是能栽到頭上。
“老爺。”沈括貼身的小廝進了書房,“韓龍圖那邊派人送信來了。”聲音突的壓低了一點,“還有大郎的信。”
“哦…快讓他進來。”
沈括讓人將韓岡派來送信的家丁帶進來,是慣常往沈府來送信的。問了韓家上下可否安好,就打發了他下去休息,“明天過來,我這里還有回信讓你帶回去。”
兒子的信上沒有說太多,只是問候和報平安。沈括嘆了口氣,也是無可奈何,將信藏好收起。
韓岡這一次讓人帶來的不僅僅是一封信,還有一部多達十卷的書籍,不過僅是手稿而已。韓岡在信上說,是近年來的一些見聞、心得的記錄,其中多有疏漏,敬請斧正。
看見韓岡在封面上寫下的《桂窗叢談》四個字,沈括為之一笑,知道他沒在標題上費太多的心思。
不過這一部《桂窗叢談》,單是綱目就很有意思。沈括給自己日后準備撰寫的筆記所整理的資料,是分為故事、辯證、樂律、象數、人事、官政等十七門,而桂窗叢談中則是算學、地理、生物、物理、化學、醫藥。編目是一本書的大關節,明眼人從目錄中就能看得出作者的用心所在。
沈括第一眼落上去,就發現整部書絲毫不涉人事、官政的內容,若在別人看來,定是韓岡做官的時間太短,家中在官場也無底蘊,不像一般的閥閱世家、書香門第,從小就耳濡目染,對官場上的傳聞、軼事、典故了如指掌,與其寫出來讓人笑,干脆就不寫。但沈括了解韓岡的性格為人,更清楚韓岡出身的氣學如今的現狀。
在張載去世之后,氣學中衰,開創洛陽道學一脈的程頤已經進關西講學去了,氣學再不站出個力挽狂瀾的人物,就要給人斬草除根了。韓岡這本筆記,是去維持氣學道統不衰的。
筆記一物,有的是想把儒家三立做到實處,有的則是為了給自己臉上貼金,更有的根本就是用來攪混水,七真三偽編造謠言——這世上,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隔得遠了,好端端的事都能傳得千奇百怪,若是有心造謠,實在太輕易不過。
韓岡寫出這一部《桂窗叢談》自然不是為了編造謠言,而是宣揚氣學——立言罷了。因為他跟程家的關系,加上本身的學問所限,不便在經義上與人比高下,卻是想出了別出蹊徑,徹底的貫徹他最擅長的格物之說,以實證道的手段。
而韓岡之所以先把手稿給他沈括來看,可能就是看在自己在這一方面上的名氣,要自己來捧場鼓吹而已。沈括微微一笑,還韓岡一個人情也是好的。
隨手從中抽了一本出來,慢慢的翻著。韓岡為官不及十載,卻是比天涯海角還遠的地方都去過了,一條條的倒是很有些意思,但翻過兩頁之后,他卻陡然間就坐直了身子,臉上的笑意也收斂了,再也無法將視線挪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