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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無(一)

  出京之后,韓岡一行就不斷的在沿途的驛館中換乘驛馬急速南下。

  才兩天的功夫,就已經到了汝州,算是很快了。只是比起去歲和章惇一起南下,還是稍嫌慢了一點。

  在官道上行路,一天走得路程皆有定數,一程、一程全都是預定好的。晨起出發,暮色降臨時便能投宿在預定驛館中。如果行程急,也可以兼程而行。一般他人兼程趕路,那是兩程路一天走完。而前日韓岡和章惇南下時,則是兩天走了七程的路。

  當時不論韓岡和章惇都有些吃不消,只是軍情如火,片刻也耽擱不得。為了盡快南下,而不得不那么做。章惇當日還說,‘不過一兩年坐在衙門里,不意已是髀肉復生。’韓岡也有同樣的感覺,完全沒有了舊時在隴右,騎著馬上一天走上小三百里的能耐。

  不過這一次南下就不同了,韓岡在南方走了一圈之后,他又找回了舊日的感覺,重新適應起騎著馬的長途旅程。

  這一日同樣是一路疾行,到了天色將晚的時候,抵達了汝州和唐州的交界,也就是方城山這一段。韓岡本來是準備一口氣趕到唐州境內的方城縣,可他回頭看看跟著自己的四名幕僚,一個個都已經是大汗淋漓,連在馬上坐直都沒了氣力。

  韓岡在一座小小的驛站門前拉停了馬,“今天就到這里吧,看天色也趕不到方城縣去了。”

  聽了韓岡的話,李復四人幾乎是從馬上滾下來,兩條腿直著打晃,扶著馬鞍喘了好一陣氣。

  一行人所騎乘的驛馬,中午時雖然在中途的遞鋪中都換過,可同樣是累得厲害,呼哧帶喘的鼻中噴著粗氣,渾身上下都是汗水,將毛皮全都打濕了。

  聽到外面的動靜,驛站中的驛丞忙迎了出來。一問過韓岡的身份,慌里慌張的行了禮,接著又手忙腳亂的指揮著手下的驛卒為韓岡他們的整理房間,

  一名看起來有五六十歲,充作驛卒的老兵過來牽馬,順手在馬背上抹了一把,手上頓時就滿是水跡。他扯著韁繩,把馬往后面的馬槽拉過去,還低聲咕噥著:“這一下,半個月不用開張了。”

  韓岡耳朵尖,聽到了驛卒抱怨。倒也沒生氣,搖頭道:“終究不是西北的驛站,驛馬少,還沒一個匹好的。”

  韓岡有著來自后世的記憶,天南地北的行程比任何人都多得多。但他在這個時代,也不過僅僅經歷過關西、廣西和中原,東部沿海地帶都還沒有去過一次。

  相對而言,年紀最長的馬竺,他游學天下的經歷就豐富得多,也早一步緩過氣,笑道:“京西的驛站還算好了。福建養在海島上的州嶼馬,龍學你見了都認不出是馬,比驢子還要小一圈,但還照樣是放在驛站里使用。”

  “陜西如今茶馬互市,一年有了近三萬匹青唐馬。京中、陜西、河北的驛站之用已經是綽綽有余,就是東南差一點。”韓岡再看看還沒有回過氣來的李復、陳震和周毖,“這兩天,你們都累了。等明天過了方城,到了羅渠鎮后,就可以轉官船。日夜行舟的話,過襄州、至江陵、穿洞庭湖,至潭州,再往下湘江、靈渠,到邕州這一路水程,也不用多少日子。”

  李復四人的大腿內側,這兩天被馬鞍磨得厲害,都破了皮,一直都在忍著。聽說明天就能換船了,臉上都浮出了難以掩飾的喜色。只是陳震還故意感到遺憾的問道:“今天就不去方城了?”

  “今天就在這里休息。”韓岡笑著,“也可以好好看一看著天下九塞之一的方城塞。”

  李復抬起頭,站直了身子,左右看看:“哪里來的山?”

  “的確是看不到。不過這里的確就是方城山所在。”

  從地理上來說,這是從南陽盆地東北側的埡口。東有桐柏山,西有熊耳山,只有中間這幾十里是個空當。在《呂氏春秋》之中被列為天下九塞之一,井陘、雁門等險塞并稱。只是真要說起來,站在埡口中段的驛站處,向東西兩側看過去,都不見有高峻的山巒,最多也只是在接近地平線的地方能看到淺淺起伏的矮丘。

  就在驛站的門前不遠處,有一道寬達十數丈的溝壑,但里面的水很淺,看起來連膝蓋都沒不過去,也沒有流動的跡象,老遠就能聞到一股劇烈的惡臭味。

  “這是河嗎?”周毖低頭往溝里面看了看,“怎么都不見水流?”

  “這是當年準備溝通荊襄和京城的漕渠,只是方城山這一段地勢高,兩次開鑿都失敗了,沒能通水。最后就留著這一段河溝在這里。”馬竺對著韓岡和幾個幕友笑道,“前兩年因故去往鄂州探友,曾經在這條路上走過。”

  “要是方城山的這一段有渠道可以通行,那就不用再經過汴河,便能走水路直下南方,而荊襄的綱糧,也不用再繞道汴河。”陳震道,“太平興國三年,為了能讓荊湖漕運直通京城而開鑿漕渠。‘南陽下向口置堰,回水入石塘、沙河,合蔡河達于京師,以通湘潭之漕。’只可惜見事不見功,否則京城安危就不用全托付在一條汴河之上了。”

  馬竺、陳震,這兩個關西人能將眼前這一條廢棄河渠的來歷用處說得一清二楚,并沒有人感到驚訝。張載門下的入室弟子沒有一個是只會讀經書的書呆子,水利河工是這個時代最為重要的政務之一,只要有心出來做事,都必須知道一點。

  周毖也仿佛是為了在韓岡面前表現自己,不甘示弱的說道:“白河入漢水,漢水入大江。沙河則是匯入淮水,走蔡河入京城。溝通兩河水系,通漕運于京師。如果漕渠打通,就能從京城乘船南行,直入桂州。”

  “可惜就是地勢差了一截。第一次開鑿,很快就被山洪沖毀了。第二次開鑿雖然成功,但用了十余萬軍民所打通的渠道,最后的水深就只有一尺不到,”陳震指著下面的河渠,“許多地方只能沒腳,勉強讓空船走。”

  “襄漢漕渠雖然兩次都沒能成功,但不是還成了一段?”李復說著,雖然他也不認識眼前的溝壑,但他對于國中的水利河渠,照樣有著深入的了解,“溝通江陵漢江的漕渠可是鑿通了。從襄州自漢江南下,不用一直走到鄂州武漢,直接可以通過江漢漕渠轉入江陵,少走上千里水路。”

  “水道不通,怎么說都沒用。”馬竺嘆了口氣,打算息事寧人,“可惜了。”

  陳震突然笑道:“小弟對于此處地理不明,不敢妄言。不過如果僅僅是水勢低淺,到有些變通的辦法。”

  “有什么辦法?”幾人一起追問。

  “用斗門!汴河之上,可就是用斗門來調節水勢,并放水淤田。”

  “若是能用早就用了。”周毖搖著頭,“斗門的確能調節水深,但汴河本來就有活水,眼前的這條襄漢漕渠,渠中之水只能沒腳,斗門根本沒用。”

  四名同窗隱隱的在較量著自己的學識,韓岡倒是樂見其成,良性的競爭是好事。而且等他們到了任上,自然而然會各自分工。自己這邊也會將他們的情緒控制住的。

  他也跟著看了看眼前的這條河溝。當日南下的時候,他也跟章惇也聊起過有關這條廢棄運河的事。

  其實這里就是后世的南水北調的通路,應該是中線。丹江口水庫的名氣老大,韓岡還是有些印象。他記得南水北調的中線可以自流到北京,應該就是靠了丹江口水庫的大壩來提升水位。

  眼下當然不會有丹江口水庫,所以兩次開通,兩次失敗。第一次被暴雨沖毀了渠首的石堰。第二次的確打通了,但水位太淺,無法行舟。

  只要方城山這一段漕渠能開通,就可以走水路從邕州直達開封,只需要中間換幾次船——現在其實也可以,不過那是要繞道揚子江,入汴河,多了幾千里出去——而更重要的就是方才陳震所說,開封溝通南方的命脈就不會只有汴河一條。

  但方城埡口,看似平緩低矮,偏偏實際上就是高了那么一截出來,使得水道難以通暢。不過以韓岡看來,跨越方城山的這一段漕渠并不是不能使用。

  渠道中水位低淺,這個問題也很容易解決。將河底掘深,再使用堰壩和船閘——此時叫做斗門——調節水位就可以了。調節水位的設施,汴河上就有,而靈渠中的三十六道斗門,從秦朝一直用到現在。

  但正如周毖說的,單獨一重斗門對水位的調節能力太小,而方城埡口的這一段渠道,則需要更髙的水位,所以不得不放棄了。可這個問題,只要能使用堰壩加上多級船閘,完全可以解決。通過堰壩將渠中水位抬高,并使用多級船閘來讓船只通過堰壩,有很大的希望成功。而且實在不行,還有軌道呢,只要中間幾十里周轉一下,也不算麻煩。

  不過這是后話了,眼前還是先休息,如何平滅交趾才是當前要應對的問題。

  一起進了驛站,吃過簡單的晚飯,韓岡等人就在并不算舒適、但還算干凈的房中睡下。

  只是到了半夜,一陣蹄聲將韓岡驚起。

  掀開被子下了床,聽見外面一個勁的催促著驛卒快點換馬。

  韓岡有些覺得不對。夜中還在路上奔行,肯定是緊急軍情。眼下南方有戰事的當然就是廣西。而且他們從這條路南下,而廣西的戰報理所當然的也是從這里北上。

  韓岡披了衣服,喚了睡在外間的親衛起來,“去問問是哪一路的人。”

  親衛忙忙的下去了,但只這片刻時間,鋪兵已經換了馬走得遠了。親衛回來后,稟報道:“驛丞說的,是從廣西來的,但到底是何事卻不知道,也不敢打聽,但他沒看到鋪兵身上帶著露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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