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畜無害。
如果說之前王居卿在家門前的倨傲表現,文彥博還有幾分懷疑他對韓岡是起了異心,故意要讓自己更加痛恨韓岡,不擇手段的去與韓岡為敵。
但聽到這個詞之后,所有的疑心都消失無蹤。
這種不見經傳,又不見俗語的生詞,就只有韓岡最喜歡用了。
別人弄出個生僻詞句,還要想方設法杜撰一個典故出來,只有韓岡,只管生造,卻把杜撰典故這一段都省下了。
人畜無害這四字評語,不是出自韓岡之口,還能是誰?
文彥博一直都認為,韓岡如今的權勢赫赫,看似烈火烹油,實則不過是虛火,只要太后一倒,這個寒門素戶出身的宰相,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難道還能使動那般赤佬?在西軍或許可以,京營之中,有幾人會跟著他做反,更不用說世代受大宋天子恩典的班直們了。
可文彥博哪里想到韓岡也是這般看自己,王呂二韓不敢惹,專找自己下手,就把自己當做了軟柿子來捏。
一陣心火升騰,眼前就是一黑,差點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頭暈目眩之中,就連對面王居卿的那張惹人厭的臉,都看得越發模糊起來。
不過遞到眼前的手,以及手中一枚蠟殼包起的丸藥,卻在文彥博的眼中清晰無比。
文彥博盯著丸藥許久,視線漸漸凝聚,從王居卿的手一路上行,最后到了他的臉上,這位新晉的御史中丞,竟然還帶著微笑。
“這是惠民和劑大藥房所出的局方紫雪丹——是太醫局改進過的新方——最能降心火,只是藥性太強,潞公吃上小半粒就好。”
王居卿的笑容,比起石膏、犀角等十余味瀉火、涼血、熄風、清熱的藥材制成的紫雪丹,更有降血氣的功效,文彥博仿佛是被冰水浸過一般,幾乎是在一瞬間恢復了冷靜。
若當真被氣死了,可就如了此輩奸人之意了。既然韓岡看起來是要把自己給氣死,就萬萬不能讓他如愿。
賭上八十載人生的經歷,賭上四十年宰相的驕傲,文彥博覺得自己就是要死,也要先看著韓岡樓塌了之后再咽下那最后一口氣。
他推開王居卿的手,“老夫自帶了至寶丹。”
文彥博要活上一百歲,親眼看著韓岡壞事,所以他必須避開一切危險,王居卿給的丹藥,他萬萬不敢吃。
不想再理會王居卿這個禍首,文彥博閉上了眼睛。
硬吞下去的至寶丹,從喉間滑落到胃里,很快就有一絲清涼自腹中發散而出。
藥效一如既往的出色,但從這丹藥上,文彥博又不禁想起了那位以至寶丹為號的同僚。
王珪死得無聲無息。
這位在關鍵之時沒能挺身而出的前宰相,在罷官去職之后,就靜靜的回到了家鄉,在幾年后便病逝鄉里。
朝廷的恩賞雖依宰相之例,卻沒有更多的對其子侄的照顧。而王氏一門,也因此而敗落,只有昆弟子侄數人勉強支撐門戶。再過一代,怕就是要徹底敗落。
自己絕不會跟他一樣。
“潞公,到了。”
在王居卿的聲音中回過神來,文彥博堅定地握了握掌中的拐杖,自己絕不會跟王珪一般的結局。
絕對!
這是蘇頌的府邸。
并未在門外、院外等候通傳,文彥博和王居卿在蘇府家人的引領下,一路來到外院的正廳。
按照王居卿的說法,兩府諸宰執今夜皆齊聚于此。
如果是在先帝之時,宰輔們絕不敢在臣子家宅共聚。但如今兩府總掌大政,過去的慣例,都在臣子們有意無意間,全都給拋棄。
有悖于常,即為妖。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一群宰輔無君無父的逆行,要說是妖孽,朝中就只有他們最有資格。
柺杖杖尖所包的銅皮,一下一下敲擊著路面,文彥博只恨自己并無武藝壓身,否則就能揮起掌中長杖,打出一個玉宇澄清,天下太平。
就像韓岡…
想到韓岡,就看到韓岡…還有蘇頌,章惇、張璪這一干兩府中人。
中廳之內,蘇頌端坐上首主位,東西兩府在下左右對坐。
看起來就像是崇政殿上的議事,天子在上,宰輔分列,但最大的區別不是蘇頌座下地面高出儕輩一頭,而是所有人都是圍坐在一張長桌邊,像是曾經聽聞的議政會議,卻又不是不分高下的圓形,而是有上下首的矩形。
燈火聚集在長桌正中央的上方,火光將宰輔們的身影烙在四周的墻壁上。深色的剪影,隨著宰輔們的動作和并不平穩的燈火,在墻壁上張牙舞爪,仿佛吃人的豺狼虎豹。
矩形的長桌旁,圍坐著一群擇人而噬的豺狼虎豹,當文彥博出現在門前,他們的視線便一齊投射了過來。
有譏嘲,有冷漠,有憎厭,還有稀薄的同情和憐憫,但無一例外,這些視線中都帶著沉甸甸的壓力。
就像臣子面見天子時感受到的壓力。文彥博幾十年的官宦生涯,曾經多次目睹過不堪壓力的朝臣在朝會上發病。
沒有等待這群宰輔盡到應盡的禮數,只在門前稍一打量,文彥博便跨過了中廳的門檻,縮短了與這伙惡獸的距離。
章惇正等著文彥博。
這幾日,京師兵力空虛,他本來以為京師之中會有人趁機鬧事,沒想到太太平平,竟一點沒動靜,章惇對此很是失望。失望之余,就只能回歸到原來的計劃上去。
軍權盡數在手,又沒有其他能夠掣肘的人,當然要先用一用,讓人不敢亂伸手。在章惇的想法中,誰想動兵權,誰就會被立做靶子。文彥博既然搶先冒出頭來,自然就成為了兩府拿來立威的雞。
之前幾日,韓岡拎著他在天下人面前好生的亮了亮相,今日,可就是要殺雞了。
文彥博進來時步履蹣跚,跨過門檻前,看起來還猶豫了一下。
看見文彥博的膽怯,章惇很開心的說了個笑話,“潞公放心,這里雖有韓玉昆,卻沒有金骨朵。”
滿座哄然,韓岡無奈的搖搖頭,也自嘲的笑了。
蘇頌在笑聲中起身,淺淺的行了一禮,“潞公,久違了。”
自蘇頌開始,宰輔們也都紛紛收斂了笑意,起身與文彥博見禮,緊接著又是王居卿,一時之間只見一團和氣。
王居卿在韓岡的安排下坐在了最下首,而文彥博則已經早一步穩穩坐下,質問著不遠處的宰相,“老頭子有一事不明,想請教一下諸位相公。”
沒有其他人開口,只有蘇頌:“潞公請說。”
“敢問從何時起,宰執可于私第密會?”
文彥博依然保持著旺盛的攻擊性,不像只是為了在談判中搶占些許優勢。章惇不滿的望了王居卿一眼,這差事,辦得可不算完滿。
“非密會,乃議政也。”蘇頌解釋道,也看了一眼王居卿,“此為太后所允。日后大議事堂修好,吾等自會遷往彼處處置公務。”
“吾亦有一事想請教潞公,”得到兩位宰相的關注,王居卿搶在了文彥博前面發問,“潞公諸子干犯刑律,不知潞公覺得當如何處置?”
“shā're:n的償命,傷人的處刑,侵產的退賠,無罪的開釋,一切依照刑律、編敇處斷便可。若法司能秉公直斷,老夫又有何話可說?”
“不過,就怕有人以不實之詞污人以罪。”
文彥博終究還是多帶了一句,畢竟是親生兒子,舍不得當真丟給臺獄不理不管。
他身旁的王居卿立刻回以冷笑,“以文家在洛陽所行種種,何須污蔑?別的不說,文府在京西各州的土地,加起來十余萬畝,這還是排除了山林后的總數,敢問文相公,這些田地是否是兼并而來?”
文彥博笑容更冷,“本朝不抑兼并,買人田土,何時成了罪名。難道諸公家中就從來沒有過兼并之事?”
“潞公說得是。”曾孝寬一指韓岡,“韓相公的出身,世人皆知,如今韓家在西北號稱豪富,阡陌連綿上百里,坐擁良田數千頃,不知韓相公家的產業從何而來?”
文彥博頓時血沖囟門,眼睛也紅了。
他倒想舌辯群儒,卻沒防著宰輔們都不要了面pi。宰輔之中,韓岡最富,卻也只有韓岡最是干凈。
而其他幾位宰輔,則都有些不干凈的家底,文彥博知之甚詳。他本想當面拆穿幾個,大家一起難看,卻沒想到曾孝寬厚著臉皮搶過話頭,將話鋒直指韓岡。
“自是胼手砥足開辟而來。”韓岡微微笑,毫不介懷曾孝寬的指責,“如今隴右百業興旺,棉布更是聞名天下,這是先帝昔年斥一干執政龜縮自守之謬論,重用先襄敏公開邊熙河所成。韓岡居其間,些許微功雖不足道,亦堪自得。”
“熙寧之前,隴右絕無工坊,開邊之前,亦不見棉田。此二事可說是創自韓岡。吾家因此而富,卻是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于先帝、朝廷與萬民。至于數百頃田土…那是韓岡從西虜手里搶來,亦是先帝應允——愿為國守邊者有分田之權。在座諸公昔年若是肯移居隴西,千頃亦不難。”
章惇雙手交疊,壓在桌上,很開心的看到文彥博已經氣得無話可說了。
文彥博想要單挑,但廳中之人,可沒人介意群毆。
緊接著韓岡的話頭,章惇道,“若潞公田產是自外寇手中奪來,工坊是胼手砥足自建而成,更在二十年間將此荒僻之土化為富庶之地,稅賦足以抵償一應開支,試問天下誰人能有異論?敢問潞公,君家田土又是來自何處,洛陽近年稅賦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