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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29)

  天未明,夜色尚濃,靠近新曹門的一處大宅的側門已吱呀打開。

  一個五十上下的老者從門里緩步而出,面對著空無一人的小巷,張開雙臂活動筋骨。

  每一家的司閽雖不一定是最早起,卻一定是最早出門。

  “葛公公,您老人家早啊。”

  一個清亮的聲音劃破了小巷中的寧靜,一個剛剛十歲出頭的少年剛轉進巷口,就笑容可掬的向老司閽問著好。

  少年斜挎著一只布包,里面厚厚一疊報紙,正是如今城中街巷處時常可見的小報童。

  小報童身上的衣服打著補丁,卻洗得干干凈凈。整個人干凈整潔,笑起來很討人好感。

  葛公公臉上帶著笑,看著也很喜歡這個很懂禮貌的小報童,“石哥啊,今天來得早。”

  “遲了,官人們早上可就沒報看了。”報童小跑著上前,從隨身的布包里面抽出一份報紙,笑嘻嘻的遞給了老司閽,“葛公公,這是今天的報紙。”

  “吃過了沒?”

  司閽的這位葛老公就像往常一樣,慢悠悠的打著招呼,慢吞吞的接過報紙。

  “吃過了,今天早上的飯有配咸魚干,從海州運來的呢。”小報童像是炫耀一般的說著。

  老司閽悠悠的點著頭,“老頭子小時候可沒這份好事,你們這些后生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

  這些報童,每天早上都能在送報點吃上一頓飽飯,而送過報后的上午,還能在報社開辦的蒙學里上半天課。

  盡管工錢很低,但不論是報童本人還是他們的父母,都是感恩戴德,京師中幾乎所有人,也都對此交口稱贊。

  “爹娘也要小子記著相公和會首們的好。對了,公公,今天頭版上有社論,”小報童提醒道,從發報點出來時,里面都在議論紛紛,雖然聽不懂,但總覺得很厲害,畢竟——“署的是韓相公的名諱。”

  “韓相公的社論?”葛司閽立刻就變了顏色,忙就著門前的燈光看了一眼,登時轉身就竄進了門中,就像耗子過街那樣的一眨眼就沒了蹤影。

  送報的小童,歪頭看著,嘿嘿的笑。

  這已經不是他今天遇上的第一個了。

  這邊一片都是官宅,全都是他負責的人家,每一家出來拿報紙的家人,都是看了一眼標題,確認了署名之后,就瘋狂的往門里飛奔,沒有一個例外的。

  小報童聽說過,官人家的看門人都要讀書,都得識字,要不然就連門貼都看不明白。

  原來他是半信半疑,今天一看,原來都是真的,全都能認識字呢。

  想想自己,才認識兩三百個字,報紙上的文章只能跳著讀,完全看不懂意思。

  小報童捏緊了小小的拳頭,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讀書,日后至少能做個好司閽。

  宗澤醒來的時候,今天的報紙已經擺在了餐桌上。

  稍事梳洗,坐在了餐桌前。

  自從太后病退,又軟禁了天子,議政會議上便暫定了除了朔望,京中的文武百官便不用再上朝。

  對絕大多數朝臣們來說,這是天大的福音,早上能多睡一陣,尤其是在冬天,五分鐘的睡眠也彌足珍貴。即使對于那些習慣早起的人們來說,也多了許多悠閑的時間。當然,御街兩旁的早點攤子,則倒閉了不少。

  宗澤端起碗喝了口稀粥,筷子夾著小菜,悠然的打開了報紙。

  下一刻,嘴里的稀粥噴了一桌,宗澤隨手丟下筷子,在妻子的抱怨中一把抓起了報紙,眼睛瞪得老大。

  ‘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五季亦不為遠,在唐后之世。’

  差不多跟宗澤同時,京師之中,已有數百、上千人看到了今天的《蹴鞠快報》,有的撞墻,有的磕腳,有的忘掉了牙刷還在嘴里,有的失足從臺階上摔下,失態的絕不止宗澤一人。

  曾孝寬放下報紙,若有所思。

  雖沒有指名道姓,但也只是沒有指名道姓。

  ‘輔弼三朝,圣心頻顧,安享爵祿六十載’,除了文彥博,還會是誰?

  ‘五季亦不為遠,在唐后之世’,比起夏商,自是離得更近的晚唐、五代,更讓人戒懼。

  ‘兵為國有,非屬私家。元老謀分兵權,意欲何為?’

  韓岡就這么潑了一盆臟水在文彥博身上,據曾孝寬所知,文彥博跟政事堂爭奪的的確是兵權,但絕不是說要像晚唐五代那樣,把趙家的百萬大軍,文家、章家、韓家的這樣分一分。

  這篇文章,除了給文彥博潑臟水,就還是給文彥博潑臟水。

  構陷元老,韓岡不要臉皮起來,還真是什么招數都敢用。

  韓岡一向做事光明正大,突然來了這一手,還真讓人想不到。

  此文一出,文彥博與韓岡再無轉圜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文彥博想說章、韓借外敵之力,以固己身,就成了單純的反擊,很難再取信于人了。

  不過,這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即使能取信于人,韓岡用此博浪一椎,文彥博只要辯解說自己只想讓大議會主掌兵權,而韓岡可就得證明政事堂并無私心,說不得真得將兵權讓渡出去。

  今天上午開會,得好好問個清楚,韓岡究竟是什么打算。

  究竟是見招拆招,還是另有所圖,總不能再讓他繼續云山霧繞了。

  曾孝寬把報紙一合,“好了,不用按了。”

  讓跪在身下按摩傷處的婢女離開,輕輕活動了一下扭傷的左腳,曾孝寬疼著直皺眉頭,腦中卻在想,不知文彥博會不會摔著。

  文彥博直忙到四更將盡方才睡下。

  八十多歲的老人,卻出奇的精神旺健。從昨日黃昏開始,整個晚上都在籌劃、安排。

  文及甫和文維申也是連夜走家串戶,有官身的他們不用擔心夜中的巡卒攔路。

  本來文彥博還在擔心章惇、韓岡會對外出的他們下黑手,不過看起來兩位宰相還是心有顧忌,不敢在大議會之前做得太難看。

  “這就是他們的缺點了。”文彥博自覺對韓岡和章惇看得很透,睡覺前還對兒子們點評兩位宰相,

  “富家翁做得久了,貧寒時的痞氣都消磨了精光。韓岡、章惇才起家的時候,做事那叫一個肆無忌憚,反倒是為父,身居廟堂之上,行事就不免束手束腳,遂屢屢被此等小輩欺辱。現在正好顛倒過來了,他們倒是想著把事情都做周全了,但老夫可不會順著他們走。”

  文彥博睡下去的時候,心中穩穩當當。看了眼鐘盤上的指針,吩咐下人道:“三個時辰后再叫我。”

  文彥博在外間的吵鬧中醒來,外面已經大亮,看了眼房內的座鐘,時針離八點還有一段距離。

  ‘又出了什么事?’

  雖說老人睡得少,可若是沒睡足一定時間,會比熬了通宵還難受。

  文彥博一陣惱火,自家的兒孫就不能讓自己省點心。但凡有個韓維、韓縝,甚至韓忠彥的水平,也不用自己到了八十歲還要為他們鋪后路。

  “大人,出事了。”

  文及甫和文維申匆匆進來,在文彥博面前慌慌張張。

  “什么事?!”

  要是手中有拐杖,文彥博現在就想敲上去。

  不過他現在沒有,只能伸手接過文及甫遞過來一張報紙,

  文彥博就在床上,戴起他的老花鏡,瞇起眼看著兒子點出的文章。

  “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

  看了標題,文彥博就輕輕冷哼了一聲,

  “這也是給人看的文章?”

  “這也算是進士第九?”

  “這是要給歐九看了,當能笑上門去。”

  “范文正若還在,又要多送一部論語出去了。”

  文彥博撇著嘴,不屑的評論著這篇文章。

  只是漸漸的,他的嘲諷停止了,神色也越來越專注,嘴角的位置在一點點向下挪,眉梢則是一點點向上挑。臉上的陰云從無到有,越發的濃重起來。

  文及甫、文維申兩兄弟屏聲靜氣,變得更加小心。

  不知是哪一句最終刺痛了文彥博的內心,就像是引線燒到了盡頭的火藥包,讓他一下的爆發了出來。

  “荒謬!無恥!胡說八道!”文彥博猛然將報紙一把扯碎,“好賊子,竟敢如此污蔑老夫!”

  “大人,息怒,大人!”

  “息怒,老夫哪里怒了?為父是在笑啊。”文彥博梗起脖子,仰頭哈哈哈的一陣笑。

  這豈是開心的樣子?

  文維申為父義憤填膺,“韓岡著實無恥,竟然編造謠言來污蔑大人!”

  “這是什么快報,就是揭帖!”

  文彥博的一張老臉陰沉沉的,“謠言止于智者,就是詔獄我也不懼,何況區區揭帖?韓岡這篇文章,也就能騙騙愚民。有幾個朝臣會被他蒙騙?他既然污我要分家當,我就明說了要把兵權歸入大議會,看看他怎么說?!”

  “哈,”文彥博又笑了起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看他疼還不疼!”

  說是如此說,但笑聲一收,文彥博依然陰沉著臉,顯而易見的還在耿耿于懷。

  “來人,更衣。”文老國公突然又很不耐煩的叫著,轉眼又看見兒子,更加不耐煩的呵斥道,“還不去去備車。”

  文維申弱弱的問道,“大人要去哪里?”

  “進宮。當著太后的面問一問章、韓,‘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到底是在說什么?”

  韓岡的社論一出,文彥博的行動就成了京師內外所關注的重點。

  幾乎沒用一刻鐘,韓鉦就沖進了家中,一見韓岡,立刻就叫道,“阿爹,文潞公的車子往宮里去了。”

  韓岡抬起眼,拿著筷子指了指旁邊的空位,“先坐下來吃飯。”

  韓鉦清醒過來,看看好奇的看著自己的弟弟們,還有母親、姨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轉頭有湊到了韓岡的身邊,低聲道,“阿爹,文潞公入宮應該是去告狀了,該怎么辦?”

  韓岡喝了一口熱湯,都不看兒子一眼,“先吃飯。”

  “可是…”韓鉦指著外面,還是心有不甘。

  王旖在旁瞪起了眼,筷子往桌上一拍,“你爹的話沒聽到?還不坐下來。”

  韓鉦立刻乖乖的坐了下來,低頭大口吃飯。

  王旖反過來又說韓岡,“官人你也是,把二哥差遣了一夜未睡,身體怎么得好?”

  韓岡點著頭,對兒子道,“二哥吃了飯后,就好生休息一會兒,不用擔心了,你事情辦得很好。”

  在次子不甘心的視線中,韓岡和妻妾們先一步吃完,回到后面。

  “官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還沒坐下來,王旖就開始發問。

  云娘倒來茶水,嚴素心端來茶點,周南清出了所有下人,只剩夫婦五口在房中。

事前,王旖她們不會干擾韓岡運籌帷幄,不過現在事情已經大體確定了結果,這好奇心也就沒有必要再忍耐了  韓岡有些小小的得意:“很簡單啊。文彥博要奪兵權,為夫就拿遼國嚇他,他又會說為夫和章惇勾連遼國,為夫就先一步說他欲成藩鎮。你來我往嘛…看看誰的信用更好。”

  爭論的輸贏,不看能否說服對方,而看能不能說服旁觀者,

  韓岡的社論里面,并非說文彥博要搶奪兵權——一個要保兵權,一個要奪兵權,外人看起來就像是兩條狗在搶骨頭。

  韓岡只是說其欲瓜分兵權,貌似情節要輕上一點,可文章中直接就跟晚唐藩鎮的掛鉤起來,其實根本沒區別,而在百姓們看來,后果也更加嚴重。

  “兵分則政分,政分則國分,以三五州之地,安能拮抗洶洶北虜。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五季亦不為遠,在唐后之世。”周南輕笑道,“這是不是叫做賊咬一口,入骨三分?”

  “文彥博不會讓,為夫也不會讓,到最后相互妥協的結果,就是分散兵權,各占一片。這不就是藩鎮?”韓岡也笑道,“為夫不喜說謊,也不不屑說謊。只是事實的結果會變成這樣,就不能叫做說謊了。”

  王旖笑得意味深長起來:“相公苦心積慮,召集元老如今,就是為了今日?”

  “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萬象更新時,當然得先打掃一番。”

  “但現在把話一說開,”周南道,“相公要示人以公,可就不能再把持兵權了。”

  王旖也點頭:“肯定要分給大議會。”

  韓岡笑道:“是誰的大議會?”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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