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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21)

  天氣忽然間就熱了。

  一夜之間,就仿佛來到了盛夏。

  西斜的日頭還在散發著酷熱,知了在行道樹上瘋狂的叫著。

  往來于途的行人,多是一身短打,將兩袖高高捋起,打著赤膊招搖過市的也不鮮見。

  但韓維年紀大了,跟一般老人一樣,都是畏寒,依然裹得嚴實,盤腿坐在車廂中,僅僅把車窗開了一點透氣。

  韓璃本也是熱,沒進來的時候就已是汗流浹背,可進了這節悶罐子般的車廂,熱汗全變成冷汗出來了的。

  韓璃在韓維面前戰戰兢兢的跪坐下來,心中忐忑不安,昨日過相州,州將設宴款待,自家父親在宴席上失了體面,祖父當即就沒了好臉色。

  今天請祖父上車,也是韓璃來請,他父親韓宗儒根本就沒敢近身。

  中午吃飯同樣是韓璃服侍,現在快到渡口了,韓璃又被自家父親派了過來。

  “爹爹命孫兒來問翁翁,今兒車馬勞頓,翁翁當也累了。是否就在這渡頭歇上一夜,明日清早再過河去。”

  韓維就像沒聽到孫子的話,只是把手中的如意捏緊了:“船是否準備好了?”

  韓璃脖子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官船就停在碼頭上。”

  “那就過河!”韓維一聲斷喝,差點就掀翻了車頂。

  他幾乎把自己手里的如意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兩只手擰著,恨不得一把給撅斷了。

  “你爹他哪是為我這老頭子著想,哪里是我累,是他老人家累了!”韓維臉色發黑,玉如意都快給擰斷了,“胖得跟豬一樣,還吃那么多,這一路過來,讓家里丟了多少臉面?”

  韓維的長子韓宗儒向來好吃,一日三餐不說,零食也是不斷。最好羊肉,其他美味也絕不拒絕。吃起東西來,好一點的形容詞就是饕餮,差一些的,那就是方才韓維罵的那一句。

  韓璃頭上背上一層層冷汗直冒,低下頭不敢分辨。說實話,平日里韓璃也不是沒幫自家父親當過災,但這一回祖父的火氣實在是前所未有。

  說起來就是昨日在相州安陽韓家面前丟了人,讓祖父大失顏面。如果不是遇上韓琦的子孫,祖父不至于這般惱火——畢竟平時都習慣了。

  韓璃低眉順眼的聽著祖父好生罵了自家父親一通,終于等到了祖父累了喘口氣的時候,忙上前拿了一杯飲子遞到了祖父的嘴邊。

  接過了孫子遞上來的飲子,韓縝終于不那么火大了,呷了口茶湯,他問,“你爹他既然能在席上那般丟人現眼,怎么就不敢過來見一見老頭子。”

  韓璃低聲道:“阿爹說,他怕翁翁見到他會氣壞身體。”

  韓縝的聲音陡然又高了八度,“難道不見他我就不氣了?!”

  片刻之后,韓璃離開了韓縝的車廂,回到了前面。

  韓宗儒坐在車廂正中央,這個胖大漢子仿佛一座肉山精,赤著上身吞咽著一塊涼糕,一圈一圈的肥肉上滿是亮晶晶的油汗。

  他手中拿著把蒲葵扇搖著,前后還各有兩名侍女揮著扇子。就是這樣還是一身臭汗。

  看到兒子終于回來了,胖大漢子忙把手上的涼糕丟進嘴里一口吃掉,然后就笑了起來。不過他這么一笑,臉上的肉將五官擠得快要看不見,“你祖父火氣消了嗎。”

  韓璃坐了下來,“翁翁喝了點飲子,先歇下了。”

  韓宗儒搖著扇子笑得更加開懷,“我就說嘛。你祖父看到孫子,怎么還舍得發火?”

  韓璃心中堵了一口氣,硬邦邦的道,“但翁翁也說了,今天就過河。”

  卻不見韓宗儒在意,倒是一副妙計得售的笑容,“你祖父老當益壯,火氣一向大,不給個出氣口,怎么也消不下去。這回是給了為父一個難看,這才消了氣。”

  “翁翁還說,阿爹你最好多想想到了京師該怎么做。三伯祖現在不在了,家里過得要艱難點了,爹爹要多考慮考慮。”

  韓絳病逝,對韓家打擊很大。少了這位與各方面關系都不算差,尤其與韓岡交好的老相公,靈壽韓家在朝堂上登時就沒了說話的份量。

  韓縝、韓維兩位,距離兩府都只有一步之遙,可由于立場問題,不僅僅與當軸諸公無甚交情,這區區一步的距離,也始終沒能跨過去。

  在兩人先后跨過七十歲的關口之后,拿到青羅蓋傘的機會也就越來越渺茫。時至今日,韓維回京,朝臣還認不認他,現在還真說不準。

  事關韓家命運,可韓宗儒看起來還是毫不在意的樣子,連連說好,卻讓人感覺不到半點發自內心。

  韓璃也不能對自家父親發火,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只能憋著一口氣,“一會兒就到碼頭了,阿爹可得早些下車。”

  “好!好!”韓宗儒依然是滿口應承,不過很快又哀嘆起來,“跟著你祖父出外,就是要吃苦。”

  韓宗儒身子榔槺笨重,最是怕熱,若是能多休息,他肯定是不愿意多動彈的。

  現在已經是午后了,正是最熱的時候。若是今天就要過黃河,他就得在碼頭先服侍老父上船,然后到了對岸,還要等會見過白馬縣過來拜見韓縝的官員后,他才能回去休息。一路都要被曬著。換作是明天清晨過河,不會到一天里最熱的時候還要在外面忙碌。

  說是為了讓韓縝出氣,才故意請求今夜休息在渡頭,但要是韓縝答應了明天清晨過河,韓宗儒只會更高興。

  可惜沒能讓韓宗儒如愿以償,他搖著折扇,“這么熱的天,卸車也是樁麻煩事啊。帶得也太多了,京師里面什么沒有,何苦連馬車都要帶上。”

  望著窗外,他又是一聲長嘆,“說是要在黃河上造橋,說了幾年了,都沒再見下文,什么時候能把橋修起來,讓列車一路過河就好了。”

  韓璃抗聲,“黃河上要造大橋,至少七八里,天底下哪建得了這么長、還能通列車的大橋,黃河水流那般湍急,浮橋都會被沖彎,軌道怎么鋪上去?”

  韓宗儒搖搖頭,他這個好戲謔的胖子,在兒子面前也不擺架子,“又不是說要造浮橋。”

  早在熙寧七年,重修黃河金堤開始,朝廷里面就有提議,在黃河上修一條浮橋出來。

  不過春天時有凌汛、桃花汛,夏天更是洪期,想要跨越黃河造浮橋,難度很高。盡管如今的確有一條跨越黃河的浮橋,但那座橋只在秋季水緩少冰的時候可用,春夏只能看運氣,而且連太平大車都過不去,更不用說列車。

  韓宗儒給自己扇著風,“最好的辦法還是在河中央修起橋墩,然后一個拱、一個拱的搭過去,這樣才能跨過黃河修起橋來。”

  “橋墩?什么樣的橋墩能擋得住黃河洪水?”

  家中園子里面的池塘上要修橋,就是先立橋墩,而后將橋板給搭上去。韓璃這是見過的。想要用這樣的架橋法在黃河上架橋,韓璃只會覺得是異想天開。

  “要是能在黃河中央都能修起一座洪水沖不毀的橋墩,黃河金堤就不會潰壩了。”

  這些年,洛陽至大名段的黃河大堤越修越堅固,加之束水攻沙的策略,使得這一段的河床不斷下切,已經不用擔心黃河泛濫之患。不過大名以下,還是有過一次決口。不過近北部了,東流的洪水泛濫之處,人煙并不算稠密,損失也不算大,到了秋天水緩的時候就堵上了。但這畢竟是一次潰壩,當朝的章惇和韓岡也不免受到了一番指責。

  在韓璃看來,除非能在河中修起一座石山來,那樣才能充做架橋的橋墩。

  “理論上是沒問題的,《自然》上已經討論過許多次了,只是現在營造技藝還有材料跟不上。”

  韓宗儒滿口的新詞匯,在韓璃看來,家里面對氣學最有研究的不一定是他的父親,但受影響最大的肯定是他。

  南下的列車很快就抵達了黎陽古渡,卻有一人正守在這里,等待著韓縝一行的到來。

  “方興?這不是韓相公家門客嗎?”韓宗儒肥肥短短的手指捏著名剌,掃了一眼后就遞給兒子,“送去給你祖父。”

  韓璃激動地連忙應了。當朝宰相派了親信門客來,遠遠的迎出兩百里,這可是難得的殊榮,也可見宰相的示好之意。但他進去后不久就又出來,臉上的興奮不見了,將方興的名剌地還給韓宗儒,“翁翁說了,他累了,不想見客,請阿爹接待就行了。”

  “這是賭什么氣。”韓宗儒嘩嘩的搖著折扇,齜牙咧嘴皺著眉,一副頭疼的樣子。

  韓璃忍不住催促,“阿爹,還是快一點,要是讓韓相公誤會了可就不好了。”

  “這倒是不用擔心。那位韓相公可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他對你祖父再放心不過了。他手下的人也是來聯絡的,不是來找不痛快的。”

  韓璃安心了。

  他很清楚,自家父親粗笨的外表下,是極為細密的心思。看似懶怠,無心進學,只好口腹之欲,完全是個標準的紈绔子弟,但家里若有事,祖父肯定是跟自家父親商量。

  只看祖父罵歸罵,這一回南下京師,還是把父親帶出來,就可知祖父對父親的信任。

  韓宗儒也沒有抱怨太久,很快就將方興請了進來。

  韓縝不出面,韓宗儒只是沒職司的大理寺丞,方興的名帖不好留著,也退還了。

  方興此來,人所共知,是為韓岡做說客拉盟友,不過方興一開口,就把韓璃嚇了一跳,

  “寺丞鄉居北地,緊鄰北虜。想來虜情必然諳熟。故而敢問寺丞,距這北虜入寇,究竟還有幾年?”

  北虜會入寇?!

  在宰相們效伊尹故事的消息傳來后,韓璃曾經與兄弟們一起猜測遼人會不會趁機入寇。

  太后、宰相將天子關押起來了,遼人的確有可能拿此做文章,舉兵南下。但遼人想要南侵,也得看看實力,北界的那一圈塞滿了火炮的寨堡,可不是擺設。

  遼人是南下劫掠,不是送死,看到河北始終嚴陣以待,自是不敢自尋死路。

  所以家里可以高枕無憂。這是韓璃和他的堂兄弟們的推斷。但他的父親明顯不這么想。

  “十年內,遼人若不入侵,財計決計支撐不住。”韓宗儒的一對小眼睛里,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遼國造槍造炮,一切工業都是軍工,完全沒能普惠民間。”

  “一是不為,二是不能。不為者,遼主見識不足。不能者,有榷場在,遼人對宋貨又趨之若鶩,本國之物貴且劣,自是無人問津。”

  在宋遼兩國徹底放開了邊境交易之后,遼國內部的手工作坊,被來自南方的工業品沖得支離破碎。

  為了與大宋進行軍備競賽,遼國也沒有多余的產能能夠用來對抗南方的傾銷。

  而且遼國占據了日本之后,還有著大量的白銀、黃金這樣的硬通貨,也沒有收緊柵欄的緊迫性。

  但金銀銅是有限的,耶律乙辛也不會忍耐這種吃大虧的貿易太久。什么時候遼國開始封鎖國內,什么時候就要開始戰爭了。

  而這個時間,在韓宗儒看來,最多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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