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
一輪炮擊之后,王舜臣嚇呆了一般張大著嘴。渾然不去考慮自己的形象問題。
耳朵還留著火炮發射的回音,嗡嗡直響,使得他的聲音大得像是在吵架,“十架八牛弩也比不上一架這玩意兒!”
韓岡不像王舜臣那樣自大的沒有給自己的耳朵里塞上棉花,但近距離觀看火炮發射,還是讓他的聽力受到一定的影響,王舜臣在耳邊炸雷一樣的喊話,也沒覺得太大聲”。
一邊從耳朵里繼續掏著棉花,韓岡一邊道:“八牛弩太貴了,一槍三劍箭的成本也比炮彈高得多。”
“又提成本。”王舜臣嘟囔的抱怨著,“都是三哥你總是說火炮便宜,俺還以為就是便宜貨,能量產,跟板甲一樣。當初的板甲也不比步人甲強,可就是占了一個便宜,產量大,才把步人甲給擠了。總說火炮成本低,也不見說火炮的威力這么大。磚砌的城墻也架不住一二十門火炮。”
因為與黑汗大小戰事不斷,王舜臣在西域這么多年,始終沒能調回京師。
而火炮因為運輸方面的問題,以及遼人的威脅性遠大于黑汗,故而都裝備在北方各軍中,然后把替換下來的床子弩都一股腦的打包到了西域去。
西域邊軍上下,從王舜臣開始,直到最下面的小卒,對火炮的都缺乏足夠的認識。倒是一干之后被流放到西域的罪囚,將火炮吹得神乎其神。
王舜臣一直對西域軍中的傳言半信半疑,與韓岡往來的書信中,也得知火炮相對于床子弩最大的優點是成本低廉,以及更好的通用性。所以并不是太過期待。
今日他才算是真正見識到火炮的威力。
十四門野戰炮連續不斷的轟擊,輕而易舉就將仿造成城墻的靶子砸得遍地狼藉。炮彈落處,碎石橫飛,一塊塊城墻碎片垮塌下來,揚起的灰塵比火炮陣地上的硝煙還高出幾分。
“你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你以為每年一萬萬貫在手,就能可著勁來花了?錢來得多,用的也多,我恨不得一文錢掰兩半來話。一架床子弩,能造四門半元五型野戰炮,兩門城防炮,一門臼炮,”韓岡在陣地上邊說邊走,走到火炮旁邊,鼓勵了一臉緊張的炮組成員幾句,又從地上撿起一顆炮彈,“這是野戰炮的炮彈,直徑四寸,已經不輕了。而臼炮內徑有水桶粗,能發射上百斤的炮彈。”
王舜臣聽得咋舌不已,接過生鐵鑄造的炮彈掂了掂重量,忍不住道:“十斤都能把城墻打成那樣了,百斤的炮彈,那還不得一炮糜爛十幾里!”
“哪來的十幾里。”韓岡哈哈大笑,搖頭拒絕了隨從送上來的擦手手巾,繼續他的慰問活動,一個炮組一個炮組的鼓勵夸獎過,又照常例下發了賞賜,回到后面休息的涼棚,才說回了原來的話題,“臼炮的射程太近了,還不到野戰炮的一半,只能用來攻城。制造起來倒是不難,用料相比之下也不多,所以成本跟城防炮相仿佛。”
“待會兒能試射一下看看?”王舜臣還是很好奇,甚至都有些抱怨,“伊犁河那邊有幾座城打得還是很吃力。要是有火炮…就算是臼炮,也能少死幾百人。”
韓岡聽著不對勁了,皺起了眉:“你們哪一仗死了幾百上千了?怎么都沒報過!”
王舜臣嘻嘻笑道:“三哥勿惱,俺可不是瞞報。死的都是些胡人土兵。這些胡人,贏了前面拓土,死了后面添地,又不用開支撫恤,也就沒上報傷亡數字了。”
韓岡看著王舜臣的笑臉,無可奈何的搖頭,新附軍、皇協軍這類的土著兵本來就是炮灰,不過這在韓岡看來,還是太浪費了。
即使是要消耗一下歸附胡人部族的實力,也不能做得這么明顯。想想他當年在隴西和廣西怎么做的隴西的歸化蕃人現在跟漢人已經沒兩樣了,廣西諸蠻同樣把心思放在墾殖賺錢上。在韓岡看來,西域的歸化胡人也該讓他們去開發生產,讓西域的經濟與內地能夠聯系起來。
“以后別做得太明顯,還有…”他盯著連連點頭的王舜臣,強調道,“戰歿之人的妻室子嗣一定要照顧好。”
“三哥放心。”王舜臣表功一般的忙著說道,“安西、北庭那邊屯兵娶寡婦,可都是連小崽子都一起帶回家的。”
韓岡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漢人重祖宗,只要是家族能養得起,因父喪而母親改嫁的孩子,一般都會留在家族中撫養長大母親只能帶走嫁妝,父親留下的財產,族中是不會允許改嫁的女子帶走的,自然要把孩子留下來繼承家業。
只有很少一部分,才會像范仲淹那般隨母做了拖油瓶。范仲淹當年還把姓氏名諱都改了,在歸宗之前,他可是叫了三十多年朱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這個新名正好符合拖油瓶的身份但在漢人之地,正常情況下,其實并不是很多見。
不過在遼國,或是大宋國中的邊遠地區,對人力比宗族更加看重,寡婦改嫁帶兒女一起過門才是常態。
在西域,移居而來的漢人本就缺人力,娶寡婦一娶娶二、娶三,家里頓時就多了幾個勞動力,有哪個不愿意?即使三五歲的小孩子揮不動鋤頭,也能去放羊,最差也能照顧弟妹,總是有事能做的。
王舜臣拿這事來表功,真當他韓岡兩只眼睛看不到下面了?
情知瞞不過韓岡,王舜臣就嘿嘿的撓撓脖子,嬉皮笑臉的岔開了話題:“三哥,你還沒說臼炮能不能試射呢。”
韓岡無奈的搖搖頭,他把王舜臣當兄弟看,自不便在外人面前苛責。
“臼炮生產得不多,畢竟用處不大,所以試炮場這邊沒有留。前前后后,總共也就造了二十…”韓岡的話突然打了結,一下記不清生產的數字了,他回過頭,問坐在后面的隨從,“我們生產了多少門臼炮?”
“二十七門。”一個年輕人飛快的答道。
王舜臣看他,很年輕,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不過身上已經套了綠色的官袍。
以這位年輕人的年紀,正常情況肯定不夠穿綠。七品服色一般都是朝官了。最大的可能就是進士進士釋褐之后就能得賜七品服色,以示對進士的獎譽。
不過尋常進士這個年紀還在地方幕職上熬時間,這位就已經爬到了宰相身邊做事,不知是哪一家的衙內。
看到王舜臣注意到身后的年輕人,韓岡就給他介紹,“這位是呼誠,表字敬之,延州人,是景圣你的同鄉。明法科上一科的榜首,在橫渠書院讀了八年書,現在在中書門下孔目房中學習,很有前途。”
諸科榜首,一律能得賜進士出身,其實也是進士了。是關西出身,又是在橫渠書院讀書,可謂是根正苗紅,更重要的是,是中書門下孔目房的學習公事,也就是說,這是韓岡目前重點培養的對象。不過,肯定不是之前猜測的貴人家的衙內了。
王舜臣起來就行了一禮,笑著,“既然是同鄉,那改日就得多親近親近了。三哥說榜首很有前途,那肯定是沒錯的。”
“中書門下,見識、才干遠超呼誠者不知凡幾,相公之贊,呼誠愧不敢當。只望日后能有助于相公,有補于社稷。”呼誠很好的表現出幾分受寵若驚的態度,他又看看王舜臣,“呼誠在鄉里、在書院,都時常聽到觀察的威名,若是能有機會,真想多了解一點西域的風土人情。”
雖說文武殊途,但一個諸科出身的進士,還是沒有資格去鄙視做到正任官的大將。何況王舜臣不僅僅是位高權重,他是開拓西域的主帥,在士林中名聲既廣且大,更重要的是,他是韓岡的兄弟。
“肯定有機會的。”王舜臣笑著點頭,呼誠的態度很是讓他滿意,不過現在也沒有必要寒暄太多,他轉回對韓岡道:“也就是說,臼炮就生產了二十七門?”
“就二十七門。”韓岡嘆了一聲:“記性有些差了,看過的數字一時想不起了。”
“三哥你是宰相,哪用得著計這些。”王舜臣大大咧咧,“俺在西域,也就把人馬、糧秣、田地、軍械的大宗記一下,零頭根本就不管。幾萬幾千的槍炮記著,這單獨一個臼炮也沒必要去記下。”
“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反正就是這樣,二十七門臼炮大部分都運去北面了,剩下的應該就兩門,放在火器局和武學中當擺設。”
北面,韓岡突然用了這個很含糊的詞匯,王舜臣立刻就知道其中有說法。
臼炮是專門的攻城裝備,如果要攻遼,肯定派得上用場。而臼炮裝備在哪里,就意味著那里將會是攻遼的重點地段。
河東代州,還是河北保州、真定?
王舜臣腦筋轉得飛快,卻不敢現在多談,周圍的耳目太多了,發自肺腑的嘆了一聲,“真是可惜,要是多留一門就好了。”然后很快的就把臼炮拋到了腦后,“那虎蹲炮呢?八牛弩能造多少門。”
“至于虎蹲炮,造一具八牛弩的成本,能造二十門都不止。這只比火.槍貴一點。”
“這么便宜?”王舜臣小小吃了一驚。
按韓岡的說法,火.槍大規模制造后的成本,其實比神臂弓、破甲弩都便宜,更不用說耗時漫長的戰弓了。到底是什么樣的火炮,會只比火.槍貴一點,跟神臂弓差不多成本?
韓岡指了一下,“那就是虎蹲炮。”
就在韓岡和王舜臣扯起各色火炮的成本的時候,下面的人早就把下一步要展示的火器給準備好了。最輕便的虎蹲炮也擺到了涼棚外。
王舜臣咦了一聲,站起來走了出去,低頭看著放在地上的小炮筒,“這么小,都不能叫炮了吧。”
“待會你看看就知道了。”
片刻之后,王舜臣終于知道為什么虎蹲炮也是炮了。
從虎蹲炮中發射的霰彈,盡管不能及遠,按韓岡的說法,只有現在裝備了神機營的燧發槍的一半,但那一蓬蓬伴著火光、硝煙,一并從炮口噴射出的鐵屑、鉛子,把排在炮口前方的一具具木質的人形靶變成了麻皮核桃。
“用在軍陣前,比盾牌還好用。”
出于武將的職業習慣,王舜臣在看到的虎蹲炮發射之后,腦袋里面就在考慮著怎么使用這種武器。
在他看來,當敵人的騎兵攻擊步軍陣列時,用散射出去的霰彈,自是比火.槍的命中率更高。尤其是契丹騎兵,喜歡在軍陣前一掠而過,如餓狼一般找尋軍陣的破綻,以求一擊致命。有著虎蹲炮護翼的軍陣,就可以像拂塵一樣,輕易的趕走這群擾人的蚊蠅。
聽了王舜臣的描述,韓岡就道,“的確是打算這么用的,不過要驅逐騎兵,虎蹲炮的發射速度還不夠快,只有最精銳的炮手才能夠符合要求。”
“已經很快了。”王舜臣方才看虎蹲炮的發射表演,一輪一輪的射擊,復裝速度在他看來并不慢,比重弩快多了,更不用說床子弩,“這是最快的火炮了吧?”
“還有一種子母快炮,炮彈、藥包預先裝在子炮中,發射時只要把子炮填進母炮,就能射擊。射擊后,卸下子炮,再換上新的子炮,就又能再一次射擊。更換子炮的速度熟練后可以變得很快,平均起來,野戰炮發射一輪,子母快炮就能發射三輪。”
“肯定有其他的問題吧。”王舜臣很肯定的說道。
如果沒有其他方面的缺陷,子母快炮肯定會壓倒現在這些野戰炮、城防炮,成為神機營中裝備的重點武器。
“當然。”韓岡道,沒有問題,早就定型生產了,“一個是威力不足,第二零件也多了,容易損壞。所以成本高,對軍中裝備不合適。”
“真是可惜。”
“世事不如意,十常八.九。魚和熊掌難以兼得。只能從中挑選出缺陷最少,最符合需求的一個。所以這么多年下來,就只有三四種火炮可以生產、裝備。”
“那火.槍呢?”王舜臣問。
“也只有兩種。”韓岡道,“一會兒就可以見識到了。”
已經將火炮都看過,韓岡、王舜臣兩人上了馬,帶著隨行一眾,從試炮場來到了不遠處的一處同樣寬廣的校場。
校場一方,有一支五六百人的隊伍,正排著整齊的隊列,頭頂鋼盔,肩扛長槍,頂著烈日,等待著宰相的檢閱。
這是一個標準的神機營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