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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三)

  突然降了溫。

  韓岡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就感覺一陣寒氣侵體。

  屋里早就撤了暖爐,屋內屋外,現在是一個溫度。

  起身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溫度計,水銀柱停在五度略靠上的位置上。

  由第一流的玻璃匠人精心制作,韓家的溫度計精度并不比后世販.賣的廉價工業品差到哪里。而韓岡自身的感覺也在告訴他,當真是降溫了。

  天氣開始漸漸熱起來的暮春時節,卻猛然間陡降了近十度,可不是什么好事。京畿一帶農田的收成,這一下子,說不定就能少了十分之一去。

  幸好沒下雪,韓岡想,三月底下雪雖比不上六月飛霜,但不免會被人借機利用上。

  聽到房內的動靜,下人進來服侍韓岡梳洗。

  拉開窗簾,推開窗戶,刺鼻的氣味就隨著霧氣涌入房中。

  空氣一如既往的污濁,清晨的霧氣也比前幾日更濃重了一點。

  韓岡的喉嚨立刻就有點不舒服,忍不住輕輕咳了兩聲。

  “還不把窗戶關上!”王旖也起了身,拍了拍韓岡的背,吩咐道,“給相公端飲子來。”

  待韓岡漱過口,王旖把一杯溫熱的飲子遞給他,“官人,喝點飲子,潤潤喉嚨。”

  呷了兩口潤肺潤喉的熱湯飲,喉嚨的感覺稍稍好了一點。

  王旖在床榻上跪坐,幫韓岡結著襟口內的暗扣,“這幾年下霧的時候越來越多了,一天一天的,也不知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開封府的濃霧日復一日,除非接連多日放晴,否則只消稍稍有些水氣,第二天清晨立刻就是一片濃霧。

  這霧氣又濃又沉,站在更高一點的地方俯視京師,就只能看見一片翻騰起伏的云海。

  “以后蒸汽機用得多了,霧天只會更多。”韓岡張開雙臂,讓王旖扣腋下的紐扣更方便一點,“那時候,京師可就是霧都了。”

  韓岡笑著,那個率先進行工業革命的島國首都,在這個時代,霧都之名只能拱手讓人。

  并不知道韓岡心中所想,王旖手腳麻利的將一個個暗扣都扣緊,“真要變霧都,蜀中的貝母可就更好賣了。”

  “那可不一定。”韓岡道,“云南那邊也產貝母。云南的氣候,只會比蜀中更適合藥物。哪邊更好賣,可真說不準。”

  王旖給韓岡披上外袍,“云南那邊的人口夠嗎?”

  “今年前兩個月,就多了兩千。今年不出意外,能增加一萬人口。只要其中有一半能夠安下家來,就又是一個下州。”

  “一萬了?那不是再有十年,就穩下來了?”

  韓岡道:“有官軍在,又有哪家敢不穩的?過兩年,各色產業都有了,夷人也有了收入,不愁云南不穩,更不愁川貝漲價。”

  幫韓岡整理著襟口,王旖道,“只怕再過兩年,京師早上都看不到日出了。川貝、云貝一起漲價。”

  “乘上氫氣飛船,不管你下雨下雪,想看日出日落都行。”

  王旖讓韓岡轉過身,拿著刷子將外袍從上到下刷了一遍,“哪個東西誰敢坐?遇上火就爆,這根本就是爆竹!”

  氫氣發現命名已超過十年,而氫氣飛船也已出現了近十年,由于升空的高度遠遠超過沒有持續加熱裝置的舊式飛船,同時氫氣又易燃易爆,一時之間,安全事故頻發,全國各地陸陸續續摔死了近百人,爆炸事故也有十幾起。

  故而到現在為止,氫氣飛船甚至都沒能在軍中推廣起來,民間更是視為畏途。而且制備氫氣的硫酸、鹽酸價格不低,酒店門前拉廣告的氣球,依然還是熱氣球,而不是氫氣球。

  “那是因為我們對氫氣還不了解,對天空也不了解。了解多了,事故也就少了。”

  “是…是…,官人你可別”

  “放心,為夫不會冒險,也不會隨便讓人冒險。”

  氫氣球有好多地方需要改進,尤其是安全性上,需要比舊式熱氣球再加上十倍的關注。但氫氣球如果當真能確保載人上天的安全,氣象學、地理學都能有一個飛躍性的提高。

  “等飛船能穿云直上,云占之術,可以就此休矣。”韓岡道。

  “司天監怕又要鬧了。”

  韓岡冷哼一聲:“今次事畢,我便要改革司天監,分設天文局和氣象局,之后看他們怎么鬧。”

  后世的天文、氣象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學科,但此時人們對天文的認識,還沒有將大氣的種種自然變化從星空中分離出來。

  不過在韓岡的影響下,諸多有識之士,已經漸漸了解了兩者的區別,而韓岡的家人,當然比外界更加明了。

  “只怕會鬧得更兇。”王旖道。

  “為夫可不怕。”

  夫妻兩個說著相干不相干的閑話,仿佛普通的日常。

  但王旖手上的動作,還是一點點的慢了下來。

  纖長素白的手掌按在韓岡的胸前,王旖無力的靠了過來,頭低垂著,只讓韓岡看見頭頂。

  “就是今天吧…”

  胸前傳來妻子悶悶的聲音,韓岡點了點頭,“就是今天。”

  “肯定沒事吧。”王旖的聲音微微帶顫。

  昨天晚上,韓岡見了王安石、見了章惇,回來后還見了好幾位的議政,只在快天亮的時候才合了一下眼。

  從韓岡越發頻繁的行動中,就能看得出如今的局面已經是劍拔弩張。作為枕邊人,王旖哪能不清楚,自家父親上京的三五日之內,京師肯定就要有大變故了。再看到丈夫昨夜的行動,自然就知道,這變故,可就是定在了今日。

  “放心。”韓岡拍了拍妻子單薄的后背,輕輕推開了她。

  望著妻子滿是憂心的臉龐,韓岡微微笑著,重復道:“放心。”

  結縭多年,許多話都不用多說了。

  決戰就在今日…

  不,勝負早已決定,今天,不過是為了去收割勝利果實的。

  韓岡深吸了一口氣,又咳了兩聲,隨即跨出了房門。

  王旁很早就起來了。

  過了納彩,王旁的女兒與皇帝的婚事就已經成了定局,王旁的國丈身份,也同樣成了定局。

  朝廷對國丈的封賜,也在定親之后開始了。

  一年前,王旁還不過是江東東路常平倉的糧料官,本官官階還沒到朝官。僅僅時隔一年,他都已是觀察使。

  所以王旁如今要早起,已經是觀察使,朝會自然無法避免,不可能再睡懶覺。

  再幾年,他還會順理成章的晉升為節度使,并拿到開府儀同三司的頭銜。再往后,做到節度使兼宰相的使相,甚至有可能會比韓岡更快一點。

  若是王旁現在就咽氣,一個王爵是少不了他的。

  但王旁不想去上朝,也不想做國丈。

  梳洗好,換了衣服,他便木然的坐在桌邊吃飯,臉上都不見一點表情。

  王旁仰慕曾執掌天下的父親,羨慕為父親出謀劃策的兄長,敬佩憑借一己之力,同樣做到宰衡天下的妹婿,更曾經幻想過自己也能做下一番事業,能與父兄一般,同樣身居高位。

  可如今的這種身居高位,卻不是王旁所期待的。

  盡管讀書不成,習武不能,但并不影響王旁有著士人的自覺。

  身為士人,不是依靠自身的才學博取功名,反是依靠妻女而身居高位,朱紫衣冠穿戴在身上,充盈在心中的,除了羞恥,還是羞恥。

  更何況,身居高位帶來的權勢,不存在外戚之中。

  近來朝堂多少大事,太后、太妃、皇帝、宰相、議政,全都卷了進來,而身居高位的王旁卻完全是外人一般。

  朝堂政事,很多只傳達到了議政一級,王旁沒資格參與,自問也撬不開韓岡的嘴——在過去,王安石還做宰相的時候,軍國大事,也從來不會跟他說。

  縱然事關至親,可王旁還是耳聾目瞎。

  王安石不會對他說,韓岡不會對他說。

  王旁抬頭看了眼同樣在默默吃飯的父親,重又低下頭去。

  就如昨日之事,韓岡前夜登門,到底跟父親說了些什么,王旁就懵然無知。

  他只知道,昨夜韓岡漏夜來訪,他的父親沒有把他找過去,韓岡也沒有請他去旁聽。

  但王旁清楚,妹婿與父親昨夜會談論的人和事,只會是他的女婿。

  韓岡對他唯一保證過的,是不會讓人廢掉小皇帝。

  王旁或多或少知道,只有這樣的皇帝在位,才能讓天家盡失人心。換上一個,即使是還在襁褓之中,也不免讓天下臣民多上許多期待。

  為什么要把女兒嫁給那個皇帝?

  即便是在女兒與天子的大婚之期近在眼前的時候,王旁還是對這樁婚事很不滿意。

  就算是跟妹婿一樣是貧賤出身,只要有才學有能耐…甚至是才學差點、能力一般也沒什么,只要身健體壯,性格溫和,也比那個癆病鬼強。

  自家的寶貝女兒,有個健康體貼的夫婿,王旁就滿足了,他根本就不曾想過找一個皇帝做女婿!

  甚至家里面的叔伯兄弟,又有哪個想了?

  五叔、七叔都在京師,但父親抵京后,是看見了妹婿先出來迎接了,他們才過來迎接。而在府中一夜聚會之后,便沒再登門。

  王旁明白,自家的女兒做了皇后,對他是立竿見影的好處,如果心氣低一點,可算是能終生安享富貴的喜訊。但對自己的五叔、七叔,以及他們的兒子來說,這是不折不扣的噩耗。

  王旁放下了碗筷,碗中的粳米粥還剩下了半碗,可他再沒胃口。

  他不解的看著父親,為了那個不仁不孝的癆病鬼,鬧得家里都眾叛親離,這到底是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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