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趙甲第將復習資料重新溫習一遍,這才收拾妥當。入黨申請書已經遞交給校方,里頭有個有趣的插曲,趙甲第對這個東西一竅不通,即便去查詢了一些范文,也頭痛,比建模難度系數只高不低,擠牙膏了好幾天,最后還是看不下去的沈漢出馬幫他潤筆,申請書在輔導員那一關又重新潤筆,再往上,不知如何,輾轉反側到了老校長手上,極少動筆桿子的老人不動聲色親自潤色修改了小篇幅,趙甲第自然不知其中的門道,也就放在一邊,靜等結果,但底線是在大四必須轉正,校方如果和稀泥搗糨糊,他絕對會去校長辦公室耍賴皮砸場子,不同意?那就在象棋棋盤上殺老人一個丟盔卸甲,別怪咱一點不懂尊老。趙甲第掏出一疊信件,都是觀音村孩子們的信,一般先寄到曹妃甸趙家村,然后由童養媳姐姐轉寄到學校,包裹嚴實,趙甲第一封一封回復過去,大一點的小升初了,但大半部分還在讀四五年級,字都不漂亮,但很工整,讀到張烏梅的信,眉頭跳了一下,這個觀音村最靈氣的女娃娃很興奮提到了一位陌生姐姐,說國慶節期間在村里呆了三天,隨后幾封信都或多或少提到這個,趙甲第讀完信,各自回復完畢,塞進新信封,每個信封里頭還有替孩子們準備的嶄新信封,上面貼有郵票,不需要孩子們自己花錢,找了膠水,粘好,離開座位,站到窗口,狠狠抽著煙。
09年,九月三十號。
昔日的六朝古都,南京如今繁華,一個加班結束的年輕女人走出市發改委對外經貿合作處辦公室,氣質冷清,她以超高分數成為南京市公務員后,在辦公室口碑極佳,工作能力,待人接物,生活作風,都無可挑剔,是外對經貿合作處當之無愧的潛力股,加上她無法完全掩蓋的家世背景,讓從上到下的相關政府人員都對她給予巨大期望,她剛走出辦公室,一個與她同年同期進入南京市發改委的青年剛好離開另一個機構,財政金融處,一樣是塊炙手可熱的香餑餑,青年溫文爾雅,一進入發改委,就被直屬上級大為器重,甚至主動做起了月老,為他牽線搭橋,但都被婉拒了,后來因為他跑對外經貿處很勤快,久而久之,兩個處的領導就心知肚明,從不同渠道得知這對金童玉女不僅大學是校友,而且兩個不俗家庭可謂書香門第的世交,連留學都一起,就都不再多此一舉。
比學生時期多了幾分沉穩的青年與她并肩走出辦公大樓,醞釀許久,終于鼓起勇氣輕聲問道:“國慶節,你不跟我們一起去承德避暑山莊?”
女孩笑著搖搖頭道:“不去了,我有自己的安排。”
男人停頓了下腳步,見與她拉了下小段距離,立即跟上,追問道:“只是度假旅游,沒什么深層含義,你也清楚,現在我爸媽那邊已經沒那個念頭了。”
女孩還是搖頭,一貫的天籟嗓音,心細的人,卻難免能夠琢磨出一絲疏遠的距離,這種疏離,不是她刻意與誰拉開空間上的距離,而是她就站在你眼前,會很禮貌的微笑,卻給人感覺她站在了一個孤單的地方,劃了一個圈,可以理解為她的私人世界,也可以理解為她的精神牢籠,她停下腳步,站在燈光下暮色中,女孩身上并沒有多余的飾品,耳環,戒指,手表,都沒有,不是那種喜歡往身上堆砌的女人,手腕上只有一根最簡單的紅繩,她直視與她同齡的年輕人,問道:“那你呢?”
他平靜道:“你了解他嗎?你確定你真的了解他?他值得你這么做?他憑什么?就憑他是金海實業的太子爺?”
年輕人一連問了五個問題,直指人心,不給女孩逃避迂回的余地。
她反問道:“你了解?”
他冷笑道:“還好,只是調查了一下。他不缺女人,從跟你確定關系的時候就不缺,現在就更不缺了,這一屆復旦新生代表發言的聽說了嗎,需要我給你看視頻嗎?”
她平靜道:“我看過了,很感人。”
一向溫雅的他雙眼通紅,咬牙道:“那你還在等什么?!等著他繼續生活滋潤地躺在父輩綠蔭下,厚顏無恥地用小人方式,打你的臉?回國那年,你見識到他們家的跋扈了沒?你舅舅,你叔叔,當天就被在南京政壇給擼下去了,幾乎是一擼到底,現在都沒有恢復元氣。你有什么錯?出國前,你把我當朋友,我不難過,出國后,他屁都不響一下,為了一個女人跑去四川,你還是把我當朋友,我不難過,回國了,什么都不知情的你只是怕家里人給他難堪,出了意外,他丟下花,瀟灑走了,從頭到尾,你什么都不說,我自己還是不難過,但我李煜這個大傻帽他媽的替你難過!”
她直視這個年輕男人的眼睛,平淡道:“說完了?”
他愣住,一個大男人,竟然哽咽起來,卻仍然倔強地筆直站著,與她對視。
她輕聲道:“對女人來說,被她愛著的男人傷害一下,心疼一輩子。或者被愛著她的男人送上幸福,快樂一輩子。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怎么選擇,但我知道,我只接受前者。”
她轉身前,柔柔笑了笑,并不是那種勉強擠出來的強顏歡笑,說道:“你真的了解他嗎?”
她決然走了,留下年輕男人站在原地,茫然無助,眼神凄涼。
十月一號。
一架客機,從江蘇南京飛四川成都。
中午時分,一個背著吉他的女孩走下飛機,很樸素清爽的穿著,T恤衫牛仔褲帆布鞋,喊了一輛出租車,問師傅去不去廣陽市,師傅一聽是樁大生意,就跟交接班的朋友通知了一下,一口川腔笑道去,但先說好,很貴。女孩小心捧著吉他,笑道沒關系。到了廣陽市,女孩付了錢,按照紙上的地址,去汽車站坐上了一輛目的地是個小縣城的大巴車,在縣城買了瓶礦泉水和幾個面包,繼續轉車,去一個小鄉鎮,鄉鎮很窮,與她熟知的東南沿海城市,上海,南京,杭州,差了太多太多,沒有高樓大廈,沒有燈紅酒綠,沒有豪車穿梭,有的只是孤零零的破落街道,鎮上僅有的一條水泥路因為維修不力,坑坑洼洼,在這里,她見到了早就在城市絕跡的拖拉機,冒著黑煙,一些皮膚黝黑的調皮孩子追著跑,爬上爬下,一些土狗昏沉沉趴在街旁,吐著舌頭,慵懶骯臟。別說在沿海地帶司空見慣的一線名牌,就是阿斯達斯耐克李寧這些在二三線城市雨后春筍的泛濫牌子,這里依然沒有。她找到一家小賣部,問一位趴在柜臺上打瞌睡的中年老板娘觀音村怎么走,那婦女似乎是第一次見到這么漂亮的女人,來了精神,用一口拗口蹩腳的川版普通話說觀音村啊,那可不好走,中巴都開不進去了,現在在修路,據說是城里有錢人砸錢了,沒要鄉政府一分錢,但要通車,還得一年多呢,你得花點錢雇一輛拖拉機,四十來分鐘,再往里,就得騎自行車或者走路啦。女孩微笑說了謝謝,然后買了一瓶從未在市面上見過的礦泉水,在鎮上跟一位拖拉機師傅講妥了價錢,坐在后頭,顛簸得厲害,她柔弱的身軀隨著拖拉機搖擺起伏,塵土飛揚,卻無損她那張精致的容顏,一開始孩子們都會來爬拖拉機,但見到坐著一位仙子姐姐后,都紅著臉靦腆地跳下去,卻不舍得離開,只敢遠遠吊在尾巴上,多看漂亮姐姐一眼。
路很崎嶇,將近五十分鐘的劇烈顛簸,足以讓大城市里的千金小姐全身散架叫苦不迭,但女孩一直抱著吉他,望著景色安詳的青山綠水,臉色平靜。
師傅停下拖拉機后,搓著手尷尬道再往里,不能開了。
女孩揚起一個笑臉,付了錢,問清了方向,在羊腸小道上往里走。
走累了,她就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揉揉腳。幾個騎自行車的十二三歲孩子如風掠過,小身板和父輩們傳承下來的大號自行車構成鮮明反差,自行車后頭,還跟著一些沒車的孩子,撒開腳丫跑得飛快,看到她這個陌生人,都放慢了速度,多瞥了幾眼,然后繼續歡聲笑語青春飛揚地前行。黃昏時分,女孩經過兩個村子后,終于找到最小也是最偏遠的觀音村,山腳下的小村子炊煙寥寥,雞鳴犬吠,村子太小了,背吉他的女孩只用了十來分鐘就逛了一圈,最后來到村子里的大會堂空地上,先前幾代人,都是在這棟改造成小學的房子里接受貧寒的教育,墻壁上還涂有不知道多少年月了的“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以及紅字的“毛主席萬歲”,女孩孤單站著。
夜幕來臨,一個捧著碗逛蕩的小男孩猶豫了半天,怯生生上前問道姐姐,你來干啥呦?女孩轉頭笑道以前有朋友來過,我就跟著來看一下。孩子紅著臉問道那就是旅游嘍,要不姐姐去我家吃飯吧。女孩溫柔笑了笑,認真問道可以嗎?小男孩拍胸脯道沒事。女孩背著吉他跟著去了孩子家,孩子父母都很熱情好客,聽說是從大城市來的閨女,打算在這里住兩天,吃完飯還特地領著她去村支書家,村支書猶豫了一下,似乎是中意女孩的談吐,就帶著她來到大會堂外,打開大鎖,說這房子一樓以前是教室,二樓給老師準備的,現在村子娃兒都能去鎮上新學校讀書啦,就空出來,但樓上每天都會打掃,很干凈,一般人我不讓住這里,唉,不說這個,這是蚊香,你拿著,我就不上去了,別怕什么,咱村里再膽小的娃兒,在這房子里,膽子都能大起來,沒啥好怕的。
二樓很簡陋,一張木板床,鋪有干凈的被單,村莊的夏天格外清涼,所以有點厚,因為是夏天,特地吊上了蚊帳,一張破舊書桌,還放有一瓶墨水,幾本遺留下來教課書,除此之外,都是一些盆盆罐罐,女孩把珍愛吉他放在書桌上,折了一段蚊香,沒有全點上,躺在涼席上,閉上眼睛,聽著蟲鳴,很晚才睡去。
十月二號。
村子放假歸來的孩子聽說來了位姐姐,一大早都聚在空地上,竊竊私語,跟漂亮姐姐最熟的小男孩最有發言權,很神氣。
一個小胖子輕聲問道:“二娃,她真比張烏梅還好看?”
男孩撇了撇嘴說道:“好看多了。”
一個穿得最洋氣的女孩最后來到曾經勉強作為操場的空地,一臉怒容道:“誰讓她住這里的?!”
小女孩極漂亮,鵝蛋臉,一雙桃花眸子,生氣的時候別有威嚴,她一出現,孩子們都噤若寒蟬,尤其是男孩,對她是又畏懼又喜歡,先天底氣不足。
一孩子嘀咕道:“村支書同意的,張烏梅你有本事朝你二叔嚷嚷去。”
張烏梅一瞪,男孩縮了縮脖子。
年輕女人走了出來,張烏梅愣了一下,其余男孩也都愣住。
真好看。
這就是孩子們唯一的直觀印象。
她柔聲問道你們現在都去新學校上學了嗎?張烏梅膽子最大,略微紅了紅臉點頭道嗯,年初鎮上的希望學校建好了。年輕女人笑問道那你們以前的支教老師呢?張烏梅眼睛一紅,咬著嘴巴不說話。讓年輕女人有些驚訝,因為除了眼前這個秀媚的女孩子,其余孩子們都是一樣的黯然,只是黯然中透著一股執著的驕傲。最后還是頗大氣的張烏梅說道胡老師走了后,趙老師過了年,把我們送到新學校后,就回城市了,趙老師說會回來看我們的。姐姐,你看到操場邊上的丁香花沒有,是趙老師親手種下的,他說等丁香花開了,他就來。胡老師,胡老師最喜歡丁香花…說到這里,小女孩哇一下哭了出來,除了她,所有孩子都跟著哭泣起來,一開始還是抽泣,后來就撕心裂肺起來,讓女人沒來由悲傷起來,神情一震,小心翼翼問道你們的胡老師?
張烏梅抹了一把眼淚,傷心哽咽道胡老師去世了,在上課的時候暈倒了,再也沒有醒過來,她是好人,好人有好報,都是騙人的,嗚嗚…
女人呆滯,站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孩子們一片哭聲,一個個紅著眼睛,卻有著鄉下孩子最樸素的執著和感恩,并不軟弱。
張烏梅止住哭,使勁抹掉眼淚,指了指一個山頂方向,道:胡老師就葬在那里,她說要看著我們長大,她說喜歡這里。趙老師來了后,教了我們一年,跟胡老師一樣,都是在這里過年的。趙老師能寫一手很漂亮的粉筆字,能講很多很多的東西。
一個孩子自豪道:對,趙老師什么都懂!
另外一個孩子終于從悲傷中緩過來,偷偷擦了擦眼淚,趙老師可是說過男兒流血不流淚的,他緊跟著說道:趙老師就是跳皮筋總跳不好。
一個小胖子咧開嘴道:還有,趙老師只會狗刨。
孩子們一起會心一笑,哭哭笑笑的,都是最簡單最純真的感情。
這一天,女人獨自爬上了山頂,坐在那兩位老師都愛坐著發呆的地方,眺望遠方。下山后,跟著孩子們一起去了趙老師狗刨的小水潭,孩子們還特地給她演示了一下趙老師是怎么狗刨的,笑聲不斷。他們告訴她趙老師喝酒很厲害,打架也厲害,最喜歡在走廊上蹲著抽煙,他們都愛看他吐煙圈,他在講臺上課的時候很嚴厲,但下課后就很好說話,偶爾還會慫恿二娃去碰張烏梅的辮子,說敢碰一下,期中考試作文就加一分,結果二娃被張烏梅拿掃帚追著攆打,他們最喜歡看趙老師去家里串門的時候被灌醉,因為那時候,他都會唱一下一個叫京劇的東東,還說以后要拉二胡給他們聽。說到二胡,孩子們問,姐姐,你帶來的那個東西是二胡不?女人笑著搖頭說不是,那個是吉他。他們說也是唱歌的嗎?她點頭說是的。
十月三號。
女人在一樓翻看教室角落的一排小書架,其中有二十多本《安徒生童話》,孩子們說趙老師每次去縣城都帶很多書回來的,跟胡老師一樣,可累了。男孩們說現在這些書都由張烏梅保管,她不愿意讓人隨便碰,就算想看,也不能帶回家,只能在教室里看,她都要盯著,誰弄皺了一點,就會被她罵。
這一天,孩子們說了太多關于兩位青年老師的故事,小小的,溫暖的。
黃昏,女人背著吉他來到山頂,彈著吉他,唱了一首《孩子》。
夜晚,坐在教室,將《安徒生童話》一本一本翻閱過去。
十月四號。
她說要走了。
孩子們說想聽她唱歌。
她說好。從樓上拿下吉他,坐在教室,問道你們是不是都看過《安徒生童話》了?孩子們齊刷刷點頭,說趙老師說過等他們長大了,也可以看童話的。
她繼續問道你們想趙老師嗎?
孩子們一起點頭。
她低著頭,輕輕拈了一下手腕上的紅繩,輕輕說道:這首歌是替胡老師和趙老師送給你們的,就叫《安徒生的童話》吧。我也想一個人,很想的。
纖細手指輕輕撥弦。
嗓音流淌,一如觀音村的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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