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的大軍駐扎在鄭州城南約十里處,這里原是陽糧大軍開過以后,糧倉都被洗劫焚毀,只剩下黑漆漆的殘垣斷壁,但這里地勢開闊,又有良好的防御工事,故被選為暫時的駐兵之地,傍晚時分,二十余萬大軍扎下了十幾里的連營,如同千萬朵蘑菇同時在大地上冒出,一眼望不到頭。
次日天色剛麻麻亮,李清的大帳里便有了客人,爽朗的笑語聲穿透晨霧,百步外皆可聽見,這是南陽刺史魯,他不屑與田神功等人為伍,天不亮便帶著一萬余人前來投靠李清。
魯身干瘦,但嗓門卻奇大,屬于心里有話藏不住那種人,幾乎不用李清詢問,他便主動將兩淮局勢倒了出來,不過聲音該小的時候,魯的嗓門卻又能立刻捏足有萬余人,而且不是烏合之眾,他曾和安祿山大將令狐潮打過一仗,三萬對三萬,打了個平手,后來季廣琛一萬援大敗而逃,他帶兵有兩下,但野心也大,相國想將他的軍隊解甲歸田,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說到此,魯添了一下嘴唇,意猶未盡道:“如果把兩淮勢力比作一條蛇,那田神功就是蛇的七寸,捏住了他,也就解決了兩淮問題,哎!說起我們兩淮,土地豐腴、物產富饒.
李清一直默默地聽著,不時拎起小茶壺將他的杯注滿,臉上始終保持著微笑,魯滔滔不絕講了足有一刻鐘,直到端起杯發現是空的,這才終于意識到自己喧賓奪主了,他的話語嘎然而止。撓了撓后腦勺歉然道:“我一時收不住話題,擾相國清聽了。”
“不妨事!魯使君話雖多了一點,但言之有物,聽起來倒也不厭煩。”
李清替他將水加滿又笑了笑道:“魯使君心系朝廷,忠心可嘉,你依然將本部軍帶回南陽,本相再派三萬軍助你,待我大軍過黃河后。替我穩住兩淮局勢,等平亂結束后,本相一定會重用于你。”
魯大喜。他隨即告辭而去,李清又命大將席元慶率三萬軍與他一同南下,待以上諸事都安排結束后,天色已經大亮。
李清起身慢慢走到帳外。早晨的空氣清新而寒冷。紫紅色的朝霞映紅了他的臉龐,用力拉直了腰。活動了一下筋骨。
收拾了河東零星地軍隊后,他就將面對兩淮勢力。他們又和河東單純的軍人不同。而是真正的地方勢力,把持地方政務、控制地方財政。軍隊也是他們私募而來,具有很強的家族性質,說得嚴重一點,這就是藩鎮割據的雛形,單純的調動或升遷解決不了問題,向他們妥協、尋求雙方都能接受的辦法更是不可取,只要軍隊在手,他們必然會不斷壯大、對地方的控制也愈深,最后形成尾大不掉之勢,歷史上地藩鎮割據正是由于唐王朝與各地方勢力的妥協而最終形成,兩淮的困局必須盡快解決,卻又不能輕易動武,否則打草驚蛇,再想將眾人召集起來,就難了,李清沉思了良久,要想解決兩淮地局勢,首先得尋找到一個突破口。
李清背著手在大營里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帥帳,眼看太陽已經老高,可兩淮諸將們除了魯外,誰也沒有來拜見他,看來昨天團練使的方案并沒有起效果,眾人還是起了戒心。
就是這時,一名士兵向這邊飛奔而來,“稟報大將軍,襄州刺史來瑱求見!”
“帶他來見我!”
李清的臉龐微微露出笑意,剛想睡覺,便有人送來了枕頭。
來瑱很快被帶進帳來,雖然他昨日答應田神功的倡議,擁戴嗣王李巨為兩淮之首,但他仍舊有自己地盤算,如果田神功沒有提出嗣王李巨之事,或許他還會和眾人一起為維護自己地利益而努力,但現在他已經看出了田神功的野心,那就是扶持李巨為傀儡,以富庶地江淮為根基,自立和長安抗衡,雖暫時不會稱帝,但割據之勢已成。
一旦被他綁上戰車,自己就將身不由己,莫說襄州刺史之位難保,恐怕就連自己的兩萬人也遲早會被田神功收入囊,來瑱經過一夜地考慮,既然李清已經不再用李琮之事為難于他,又許諾他為國公,他又何必為田神功作嫁衣呢?
“卑職來瑱有罪,特來向相國請死!”來瑱再沒有昨日那般矜持,一進大帳便跪了下去。
李清急忙上前一步將他扶了起來,勸慰道:“來大人言重了,快快起來說話!”
說著,李清略略打量他一下,只見他面色憔悴,兩眼周圍帶一圈青色,眼睛里還可以看到血絲,看來他昨晚沒有睡好,為某事躊躇了一夜,李清心已經有了一點底,但他依然不露聲色地命親兵給來瑱上茶,并不著急問他。
來瑱沒有喝茶,他遲疑了半天,才終于下定決心對李清道:“卑職當初是投靠了慶王才得襄州刺史一職,不知相國可知道此事?”
李清輕輕地拍了拍他地肩膀笑道:“你是擔心本相與慶王之間宿怨會牽連到你吧!所謂宰相肚里能撐船,我若連這點度量都沒有,還做什么右相?不管你是曾是慶王心腹還是楊國忠親信,現在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以后站在什么立場上,我現在可以明著告訴你,只要你能助本相解決兩淮問題,我絕不會虧待于你!”
說到此,李清低聲對他道:“工部尚書、同書門下平章事,這便是你忠心于本相地酬勞!”
來瑱的腿已經微微開始發抖,李清開出的價碼使他心神激蕩,他本是進士出身,入相拜將從來都是他的平生之志,好容易從東宮贊善大夫的閑職混到襄州刺史這樣的地方大員已經是極不容易,現在李清又將工部尚書許給了他,
踏入內閣。這叫他如何不欣喜若狂。
‘撲通!’一聲,來瑱雙膝跪倒在地,他顫聲向天發誓道:“我來瑱愿效忠于相國,若有二心,我孫孫皆為奴,永世不得翻身!”
“不用發這么重的誓言!”
李清笑咪咪將他扶起,拍了拍他的手道:“本相一向是用人不疑,既然你有心效忠于我。我也不妨告訴你實話,本相此次東征,平安慶緒是虛。取兩淮是實,想找一個最穩妥地解決辦法,你可有什么好的建議?”
來瑱頓時出了一身冷汗,果然被李奐說了。李清昨日對自己說的什么成立團練使、保留地方軍隊等等。果真是有詐,虧得田神功提出李巨之事。否則自己糊里糊涂,到時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這里。他恨不得將心都掏出來給李清。急忙低聲對他道:“昨日屬下與田神功、李奐、賀蘭進明、季廣琛等人會面.
來瑱便一五一十地將昨日密會的內容一字不漏地敘述給了李清,最后道:“如果相國想動手的話。我建議過了黃河再下手,一來他們距老巢已遠,二來山東許叔冀也會過來,可一并解決了,省得留后患。”
李清一言不發地聽著,眼睛漸漸地瞇成一條縫,想不到田神功居然還有這種野心,擁立另一個宗室來和自己對抗,自己倒有點小瞧他了。
他心暗暗冷笑一聲,來瑱的話確實和他想法一致,正因為山東許叔冀沒有到,所以他決定過了黃河后再動手,現在既然有來瑱投靠他,這使他更有了十分的把握,他背著手走了兩步,忽然回頭道:“我讓五千親衛隨你回營,混在你軍,而你要盡力配合田神功,不要使他生疑,一有消息便立刻派人稟報于我!”
當天下午,李清隨即下令各路大軍共計二十七萬人起拔北上,這時,黃河已經結冰,不需要渡船,大軍浩浩蕩蕩越過冰面向北進發,第三天下午,大軍抵達河陽,山東許叔冀率三萬軍前來與李清匯合,自此各路大軍皆已到齊,共計三十萬大軍,其李清地主力約二十萬人,其余十萬人則是各地散軍,又以田神功的四萬軍最盛。
此時李清的大軍離相州還有兩百余里,為防止安慶緒半路伏擊,李清下令放慢行軍速度,并派出大量地斥候前去探路,當晚,大軍夜宿河陽。
雖然三十萬唐軍名義上都尊李清為最高統帥,但實際上田神功等人依然各自為陣,他們本人從不到主帥大營報道,而是派傳令兵與大營保持聯系,接到李清的調度后,他們也是自己指派手下將領執行,甚至在夜里宿營時也與主營保持一定距離,非常小心翼翼,惟恐一個大意便被李清吞并。
天剛剛擦黑,李清便接到來瑱的密報,田神功命他今晚邀請眾人到他的大營里開會,共商會戰時如何保持各軍。
這是一個難得地機會,李清立刻通知自己混入來瑱大營內地五千親衛,準備伺機行事。
田神功親自率軍北上的主要目地,便是想借李清大軍壓境的機會說服眾人聽從自己地統一指揮,從而將兩淮地勢力都抓到自己手,推嗣王李巨出面是他蓄謀已久之事,不僅使朝廷找不到他造反的口實,而且還能得到朝其他反對李豫者地支持。
一旦他控制了富庶的江淮、揚州等地,還可以順勢南下,將兵力空虛的江南、山南、嶺南等大片疆域納入囊,這樣,他就完全有實力和長安抗衡,一但條件成熟,他還會打出清君側的口號,與李清較一高下。
事情確實很順利,在李奐的配合下,他已和眾人達成一致,擁立嗣王李巨為兩淮之主,田神功隨即派人赴穎州密告其弟田神玉可以著手準備了,一旦平亂結束,他將立即率兩淮各路大軍返回穎州。
夜幕已經完全降臨,河北大地上一片寂靜,暗灰色的霧靄悄然將原野蒙上了一層輕紗,田神功在一千親衛的嚴密護衛下,趁著夜色向來瑱的大營進發,自從上次鄭州盟誓之后,田神功一直保持低調。除了本人不去帥帳外,對李清的各種命令他都言聽計從,毫無折扣地執行,惟恐李清看出他的圖謀。
而來瑱由最初的勉強答應,到現在已經變成他最積極地支持者,許多事田神功不好出面,都是讓來瑱替他完成,他下午剛接到來瑱的匯報。已經說服了許叔冀加入兩淮聯盟,田神功大喜,這樣一來。他今天晚上便將全面部署,以確保十萬大軍能順利離開戰場。
“來的可是田將軍?”
在離來瑱大營約千步處,一支約二百余人組成的軍隊出現在田神功的右邊,隨即一匹馬奔了上來。田神功凝神細看。卻是李。
李奐一見田神功便直言道:“田將軍,我以為在來瑱營聚會不妥。應另換地方。”
“何以見得?”田神功不露聲色問道,他知道李奐與來瑱有隙。此時來勸自己。恐怕并不是出于什么警惕。
“現在離相州已不足兩百里,若李清想要動我們。必然就會在此時進行,現在我們都匯聚一處,一但李清設計,我們豈不危險?所以來瑱在今晚通知大家聚會,我以為他必然另有圖謀。”
田神功笑了笑道:“李使君多慮了!到來瑱營開會是我的安排,若今晚不定好大計,以后就難有機會了。”
他見李奐臉上露出不滿之色,便上前攬著他的肩膀勸慰道:“并非我不肯在你的大營里聚會,而是因為許叔冀地緣故,他與來瑱是故交,今天來瑱已經將其勸服,所以看在這一點上我才將聚會放在他的營進行,你有大功于我,我豈能忘記?來日方長,將來我們同享富貴的日多著呢!”
一直等候在營門口地一名軍官見了,立即上前施禮道軍、賀蘭將軍、許將軍都已到齊,就差兩位大將軍,我家將軍命卑下來領二位進營。”
“知道了,我們馬上就到!”
田神功見李奐臉色依然陰沉難消,他斜睨見引領官已走遠,便低聲對李道:“我實話告訴你,襄州這么要害之地我不會留給來瑱,若他聽話,將兵交出來,或許我會給他個富貴,若他不肯讓,那我必會殺他而不留后患,此事你心里知道便可,切不可露出口風去。”
李奐見田神功將這種密事告訴自己,心的不快才勉強消去,他點點頭笑道:“做大事者,當不能有婦人之仁,須下手時就絕不能手軟!”
“不錯!不錯!你我所見略同。”田神功回頭向李清的大營方向瞥了一眼,拍了拍他后背低聲道:“我打算今天晚上說服眾人將各路兵馬合在一處,以免被李清各個擊破,你可要支持我!”
李奐沒有吭聲,半天才道:“此事須從長計議,田兄也不必太著急!”
兩人邊說邊走,很快便進了大營,來瑱只有一萬余人,營盤并不大,不一會兒就走到了軍帳,這里已經戒備森嚴,二步一崗三步一哨,數千士兵將軍大帳圍得水泄不通,此刻,軍大帳里通明,隱隱可以聽見里面有話語聲傳來,圍著大帳整齊地排列著四隊士兵,仿佛花瓣一般,每一隊約五十人,這是每個人的親衛,也就是說,田神功帶了千人護衛來,最多也只能有五十人隨他進場,其余只能候在外面。
田神功地注意力卻被護衛軍帳地這數千士兵吸引住了,只見他們個個彪壯精悍,目光冷漠,筆直到地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每個人都昂首挺胸,仿佛一座山一般,渾身透著凜冽的殺氣。
田神功暗暗咽了一口唾沫,他沒想到來瑱居然還藏著這一手,人數雖然不多,好象只有三千余人,但足以組成最精銳地軍,在最關鍵的時候投入戰場,可以起到扭轉乾坤地作用,看到這支精銳,使田神功更加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先收取來瑱地軍隊。
“田大將軍,按我家將軍定的規則,只能有五十人入內!”門口地接引官必恭必敬,但又不失原則地說道。
“你家將軍倒也公平!”田神功微微笑了笑,回頭命親衛隊長道:“你們都在外面等候,挑五十人隨我進去。”
后面的李奐也極不滿地挑了五十人,與田神功一齊進入了大帳。
大帳里十分寬敞,鋪著厚厚的地毯,間有張桌拼成一只大方桌,依次擺了張高背椅,在每張椅的旁邊又放有一只高腳幾,上面擺著各色茶點,考慮得非常周到。
此刻大方桌前已經坐了四人:主人來瑱、季廣琛、賀蘭進明以及今天剛到的許叔冀,幾人正在隨意聊天,見田神功走進來,幾人連忙站起來,向他拱手笑道:“田大將軍可來晚了,以茶代酒,先罰三杯!”
田神功呵呵一笑,“若是茶的話,莫說三杯,三十杯我也不在話下!”
說著,他眼光一掃,只見主位空在那里,他心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樣一來,今天夜里的會議便好開口了。
等大家都坐好了,主人來瑱便站起來道:“既然都到齊了,我們抓緊時間,會議就開始吧!”
說完,他向田神功使了個眼色,意思請他起來主持會議,田神功也不推遲,徑直站起來道:“各位都是帶兵之人,我也就不拖泥帶水了,今晚請諸位來開會的主要目的,是想和大家商量一下,在相州會戰,如何不被李清各個擊破,或是成為他用來攻城的肉盾,保存實力才是最要緊之事!”
會議約進行了半個時辰,眾人爭論得異常激烈,說到底,田神功的目的就是想將眾人的軍隊都置于自己的直接指揮之下,都眾人都明白這一點,有的支持、有點反對、有點曖昧。
眾人爭得口干舌躁,茶也換了幾輪,這時,來瑱起身欠身笑道:“出去方便一下!”
此時眾人的注意力都在田神功那里,也沒人在意他的離去,直到過了快一刻鐘,依然不見來瑱進來,一直注意他的李奐第一個發現了不對勁。
他‘騰!’地站起來,厲聲道:“來瑱到哪里去了?”
眾人這才一齊回過神來,面面相視,皆不知出了什么事?李奐一腳踢翻椅,拔出劍來大聲喝道:“今晚必然有詐,大家快沖出去!”
話音剛落,只聽外面密集的腳步聲響起,微微震動著大地,隨即傳來刀劍相交、呼喝喊殺的聲音,就在這時,軍大帳忽然劇烈的搖晃起來,‘轟!’地一聲坍塌下來,將五個人全部埋在里面。
田神功和李奐一起揮劍劈開大帳,五人先后跳了出去,卻一下驚呆了,只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他們的親衛,十步外,火光將大營照得跟白晝一般,密密麻麻的長槊、橫刀、弩箭一齊指向他們,沒有一點聲音,數千精壯士兵的臉上也沒有一絲表情,似乎只須一聲令下,便一齊擁上將他們砍成肉泥。
這時,包圍他們的士兵向兩邊閃開一條路,數十名大漢簇擁著一人走了進來,卻正是李清,只見他卻身著一品朝服,頭戴黑色紗帽,背著手,臉上掛著嘲諷的笑容。
李清瞥了他們一眼,冷冷一笑道:“本相一直在等你們來商議軍機大事,卻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種情況下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