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被打斷腿之事象長了翅膀一般瞬間便傳遍了長安,有記者天賦的好事者渲染之下,這件事竟出現了N個版本,有李清當街救美,美女感恩戴德欲以身相許;有楊琦欺惡良善,被李清撞見而出手懲治;更有消息靈通人事聯想到蘇州柜坊,稱這是蓄謀已久的政治陰謀云云,有人歡喜,有人深思,當然,也有人如臨大敵。
但對李林甫而言,他卻由此事得知李清返回了長安,此刻,李林甫的書房門關得嚴嚴實實,窗簾也拉得密不透光,天尚未黑盡,房間里的燈已經點燃,燈苗突突地跳,將李林甫影拉長又縮短。
這幾天李林甫的心緒頗不寧靜,章仇兼瓊的突然亡故既讓他高興,可也使他擔憂,歡喜是自己的政敵消失,由原太黨為根基組建的章仇黨正式煙消云散,他的相國黨也由此得到壯大;可讓他憂慮是章仇兼瓊死后形成的權力真空大半被裴黨填補,尤其是楊國忠竟取代楊慎衿做了權位最重的吏部侍郎,自己從前的猜測開始一步步變成現實,李隆基果然想扶持楊國忠來取代自己,強烈的失落使李林甫對章仇兼瓊之死竟生出一絲兔死狐悲之感。
正如李隆基眷念皇位一般,李林甫也舍不下他坐了十幾年的相位,況且,他的失勢也就意味他的末日到來。
“決不能讓李隆基的計劃得以實現。”李林甫拉長了鼻槽,顯得異常陰冷,太廢了,章仇兼瓊死了,李林甫與楊國忠的矛盾便直接擺上了臺面,一向橫行長安的楊琦竟被李清打斷雙腿,這讓李林甫既驚訝,又暗暗歡喜。
他瞥了一眼坐在客椅上的吉溫,冰冷的眼睛里又立刻浮上一層笑意,“七郎,此事你怎么看?”
吉溫從進李林甫的書房起,臉上卑謙的笑容就沒有變過,他年紀約四十余歲,身材瘦小,他的話不多,但每一句話都恰到好處,使人聽了舒心。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吉溫一直保持低調,直到被李林甫看上并漸漸引為心腹后,他才開始顯露頭角,升為大理寺少卿,凡進過大理寺之人,都無法忘記他殘酷的手段。
去年,大理寺卿崔翹調任他職,吉溫又上一步,出任大理寺卿,被打斷雙腿的楊琦正是他的屬下,他剛剛得到消息,便立刻趕來向李林甫匯報。
見相國問話,吉溫站起身畢恭畢敬道:“屬下個人以為,此時章仇黨人心渙散,李清一進長安便高調行事,此舉和他這幾年的行事風格不符,似乎是想重新凝聚章仇黨人心,但現在時機已晚,非但沒有效果,反而引火燒身,得罪楊氏一門,實不明智也!”
吉溫說完偷偷看了李林甫一眼,見他冷笑不止,似乎并不贊同自己的觀點,立刻又道:“屬下看不透此事,還請相國指點。”
“你不是看不透,而是太小看他了,”
李林甫輕輕摸著自己的大鼻,搖搖頭道:“你們都忘了天寶三年的東宮案嗎?老夫被他打得灰頭土臉,天寶五年韋堅案,誰是最后得益者?還揚州鹽案、科舉案,你們似乎都忘了,好好想一想吧!他是那般魯莽之人?他會做引火燒身之事嗎?”
“可是今天楊國忠去萬年縣衙領楊琦時放出了狠話,要李清好看!”
“楊國忠算個屁!”“他以為自己是誰,以為皇上臨幸他府第、封他為吏部侍郎,他便可以一手遮天嗎?告訴你,李清非但不會為此事被懲罰,皇上還會很快趕回來召見他,嘉獎他的蘇州之行。”
“相國是說章仇兼瓊?”
“不錯,正是為了章仇兼瓊。”
李林甫慢慢坐回自己的舊藤椅,仰天望著天花板,用一種近乎嫉妒的聲音道:“章仇死得不明不白,他的益州舊部、章仇黨人、那些朝廷元老,張筠、席豫之流都在眼巴巴望著,皇上卻躲到溫泉宮去,明顯是想不了了之,所以李清此舉正是在創造一個契機,逼皇上表態,哼!引火燒身,你想的太簡單了。”
吉溫的臉微微有些赤紅,他向李林甫深施一禮,慨然嘆道:“相國老辣,屬下受益非淺!”
這時,門輕輕敲了敲,管家在門外道:“老爺,永王殿下來了。”
吉溫聞言立刻起身道:“相國,那我先走一步。”
李林甫點點頭,“也好,你先去吧!”忽然他又叫住吉溫,“這次機會你要抓住,將楊琦升大理少卿之事向后延,最好不了了之,明白了嗎?”
“是!屬下明白。”
“相國可知今天李清之事?真讓人痛快!”永王李璘還未完全進門,他的聲音卻先一步進來,聲調里帶著一絲興奮甚至是激動。
“殿下可是想收此人為己用?”
李璘見李林甫 淡,絲毫不為自己的話所動,不覺一怔,但他立刻便,李林甫嫉賢妒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心微微有些不滿,便拉長了聲調道:“不錯,我是有這個想法,難道相國認為不妥嗎?”
“殿下請坐,先聽老夫之言。”李林甫似乎知道李璘的心思,心暗暗一嘆,自己和李清斗了這么多年,想收他之心早就死了,就算李清答應效忠永王,但自己呢?章仇兼瓊之死便注定了他們之間的仇恨無法調解,可是李璘又是一個極固執且自負之人,他一但認準之事,想改都改不了,李林甫左右為難,但現在他知道,絕不能在此事上將永王得罪了。
“殿下,如今李清和楊家鬧翻不假,但這并不等于他就會傾向我們,現在形勢尚不明朗,老夫以為他必有后著,不妨再等等看,只要時機成熟,老夫絕不反對殿下收他。”
“相國當我是因為他和楊家鬧翻才想拉攏他嗎?”
李璘慢慢地搖了搖頭,異常得意地笑道:“相國可知道他在蘇州將誰抓住了,李琮之李俅,想不到吧!自作孽、不可活,這下李琮完了。”
李璘的話讓李林甫大吃一驚,他知道蘇州長史郭虛平被刺,但不知道李竟被抓住了,他急忙問道:“殿下如何得知?”
“這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消息來源之處。”
說到此,李璘霍然起身盯著李林甫道:“現在的關鍵是決不能讓此事出半點差錯,我們必須在皇上回來之前防止李琮狗急跳墻!”
入夜,朱雀大街上行人如織,熱鬧更勝白天,巡邏的士兵已經陸續歸衙,值勤的士兵少了,安保重點也就轉到興慶宮一帶,為謀生計的小攤販便利用這個空擋在朱雀大街上擺起了地攤,開始只有寥寥數家,后來越來越多,到現在已經延綿數里,一盞盞油燈如天上的星星,連成長長一串,一眼望不見頭,十分壯觀,漸漸地它成為了長安的一大夜景。
地攤上的商品琳瑯滿目,大多是低檔貨,從西域的手工藝到糧食、小吃,應有盡有,價格也相對低廉,所以頗受底層的市民歡迎。
馬車在人流之穿行,車兩旁有三十幾個騎士嚴密地護衛著,李清靠在車窗前默默地看著一盞盞微弱的燈光,望著小商販們無奈而又麻木的臉龐,他仿佛回到了一千多年后的那個時代,曾經在下崗風潮最盛時,大街上也同樣出現過這樣的小攤,這是一種經濟衰退的先兆,國力的衰弱往往會最先被底層的百姓所感受到。
大唐戶部侍郎,握有大唐財政大權的高官,對此情景竟也無能為力,這不是采取一兩項措施所能解決,這是體制上的弊端,宗室權貴、朝廷官宦,只要掌握權力,也就控制了財富的源頭,正是這種不平等的制度造成了財富分配的不公,貧者越貧,富者越富。
李清無奈地搖了搖頭,拉上了車簾,他不由想起了章仇兼瓊,恩師正是發現問題的嚴重性,才決心進行土地改革,可惜他僅僅振臂一呼,還來不及行動,便倒下了。
李清剛剛拜祭完章仇兼瓊,正在返家的路上,他心亂如麻,臨別時師母忍不住說出的一番話讓他震驚不已。
“你師父其實已經穩定下來,可御醫走后,他的傷勢立刻惡化,很快就不行了.
‘御醫、惡化。’
李清的眼充滿了冷笑,事情再明白不過,章仇兼瓊是死于謀殺,他的改革觸犯了宗室權貴的根本利益,李隆基騎虎難下,為平眾怒便借他病重的機會下了手。
從王忠嗣到章仇兼瓊,此刻,李隆基在李清心的形象已經被無情地擊得粉碎,他曾經對這個創造了開元盛世的君王抱予幻想,但殘酷的現實讓他清醒了,李隆基此時要的并不是國家強盛,而是千方百計保住他的皇位,讓他窮奢極欲的生活永無止境地延續下去,自己的鹽稅改革、自己的柜坊改革,都在這個揮金如土的君王面前變得異常蒼白、可憎。
‘西域’李清又忍不住掀起車簾遠眺樣向往它,半晌,他刷地又拉下了車簾,向往歸向往,但他現在并不想去,有些帳必須要算清了才能走.
馬車轉了個彎,離開了熱鬧的朱雀大街,穿過一條短街,很快便到了他的府第,李清下了馬車,卻忽然發現門口停著一輛華麗的馬車,似乎有點眼熟。
正當他皺眉思索之時,一直站在門口苦苦等候的管家三步兩步跑了過來,“老爺,裴相國來了,已經在客堂里等了快半個時辰。”
‘裴寬?’
李清心亮堂,他輕輕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他倒來得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