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素走后,李清心情輕松了許多,穿過院,他來到個大宅房舍眾多,大多呈獨院結構,一路都看不見人,靜悄悄的,一部分跟第五琦出去了,還有一些辛勞一夜,此時都已入睡。
天色陰沉沉,大片黑云從東面飄來,遠空隱隱傳來不斷的驚雷,提醒著人們,今天便是驚蟄,
李清看了看天色,便加快了步伐。
李驚雁所住的院在最后,緊靠他自己的宿地,幾個親兵在門口站崗,見李清過來,立刻站得筆直。
“辛苦大伙兒了!”他含笑點了點頭,走進了院,院里種滿花木,幾座假山間是一潭小小的池塘,水是活的,從一條小渠流走。
在大樹和花草,掩映著一排白墻黑瓦的房,李清剛進院便停住了腳步,只見李驚雁正呆呆地坐在假山石上,凝視著水池的游魚。
她身著一襲素白色的長裙,這是她最喜歡的顏色,從側面看去,她體態婀娜多姿,曲線起伏,頭發只簡單地挽起,露出一彎如天鵝般的潔白脖頸,長長的睫毛下垂,晶瑩剔透的皮膚,鼻輪廓秀美。
李清忽然想起昨晚的楚蓮香,也有一種淡雅的氣質,只是可惜了,他收斂心思,悄悄走到她身后,輕輕摟住她的肩頭,柔聲道:“昨晚休息得好嗎?”
李驚雁霍然一驚。聽到他地聲音,又放下心來,就勢倒在他懷,她展顏一笑,“我睡得很好!”可笑意卻帶著幾分苦楚,李清捧起她的臉,細細打量她的容顏,見她眼眶有一點發青。不由搖搖頭埋怨道:“你定是一夜未眠,胡思亂想,今晚上你還是住到我那里去,睡我的里間。”,
“李郎!”李驚雁微微嘆了一口氣,她凝視著水池一條孤單的小紅魚。“我在想,別人娶了郡主公主都能扶搖直上,而你娶了我,卻給你的仕途帶來諸般阻礙,還有可能面臨三年流徙,
或許我大哥說得對,我實在是太自私了。”
“你這是什么話!難道你想去吐蕃和親嗎?天底下唯一能保護你的,就只有我,皇上為了錢,他一定不會讓我為難。我在揚州拖上半年,這事情也就過去了。你明白嗎?我已經寫信請貴妃幫忙,你難道還不相信我嗎?”
李清急得額頭上青筋直冒。李驚雁嫣然一笑,溫柔地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李郎,父王已經接受了你的禮聘,我就是你未婚妻,保護我是你地責任,我怎么會不相信你呢!”
“那好!你聽話,去收拾一下東西。搬到我那里去。”
李清將她扶起來,催促道:“快去吧!要下雨了。我去應一個約,馬上就回來,回來后我再好好和你說!”
說完,他將李驚雁送進屋去,又到院門口叮囑親兵好生看護,這才急急趕去淮揚酒樓赴約。
李驚雁一直注視著他背影消失,驀地慘然一笑,低聲自言自語道:“李郎,就算為你死我也愿意,但我不能連累你,你知道嗎?二李相婚,我爹爹已經被罷免了。”
林掌柜做夢也沒想到,當年的李東主、小李竟然就是轟動揚州的大唐戶部侍郎、江淮轉運使,他眼睛瞪得如雞蛋大,嘴半天也沒合攏,突然‘啊!’地叫了一聲,他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小民不知,請大人恕罪!請大人恕罪!”
李清忍住笑,將他扶了起來。“我叫你來,不是想向你炫耀,更不是想接受你磕頭,我是有事找你。”
林東主驚魂稍定,腿打著哆嗦,慢慢坐下,怯生生地望著李清,心里在考慮要不要將那兩千貫錢還給他。
李清見他表情膽怯,便微微一笑道:“我找你來,是因為你是本鄉人,這里的情況你熟悉,便想請你幫個忙,當然也有你的好處。”
林東主驚疑之心漸去,又想到自己的故人竟做了大官,心慢慢地便熱了起來,自古以來,有官場之人撐腰,不更好做事么?
“大人請盡管說,小民一定盡力。”
“你可有鹽商朋友?”
林東主若有所悟,忙道:“小民地妻舅便是大鹽商,還有小民也想改行做鹽。”
“那就好!”李清叫來高適,對林東主道:“這是我的幕僚高先生,你帶他去見你的妻舅,若你也想做,不妨一起參加。”
停一下,李清又道:“另外你給我找一幫揚州的地頭蛇,痞、流氓都行,我出高價雇他們。”
林東主遲疑一下,問道:“那黑道行不行?”
李清搖搖頭,“黑道不行,只要些沒有組織的混混便可。”
“小民明白,這樣的人東市、西市多的是,只要大人肯出錢,他們叫爹都行。”
李清叫過荔非兄弟,笑道:“用你們在河西走廊的本事,給我組織起一支隊伍來,要錢,盡管開口。”
忽然,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親兵在外面高喊,“都督!郡主出事了。”
李清一驚,旋風般地沖出去,只見一親兵急著直跳腳,旁邊李驚雁的侍女哭哭啼啼直抹眼淚,“出什么事了!”
李清一把抓住親兵地領口,急得大吼:“快說!出什么事了!”
“郡主她、她失蹤了!”
“什么叫失蹤,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不是叫你們看好她嗎?”他見親兵張口結舌,恨得一把將他推開,又拉過侍女,忍住急問道:“你慢慢說,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侍女一邊哭一邊道:“郡主說她心悶,想出去走走,我們就陪她去了,這位兵哥哥也跟著,可是一出大門,郡主說她手絹忘了,等我拿回來她就沒有了。”
李清的目光又掃向那親兵,他嚇得‘撲通!’跪倒,連連叩頭道:“郡主命我回去催一催,我就糊里糊涂去了,等回來,郡主已經不見人影。”
李清氣得一跺腳,心暗暗恨道:“驚雁,你怎么如此對我沒信心!”
高適走到李清旁 道:“大人,你看郡主會不會被他們抓走了?”
李清霍然一驚,他又想到臨行時,李驚雁說的那些郡主、公主的話,便搖搖頭,“應該不會!”
他隨即叫來荔非兄弟,對二人道:“你們立刻去軍營,命令所有的弟兄都出動搜尋,誰先找到者,賞一千貫,官升一級。”
言罷,他又拉著侍女沖上馬車,令道:“立刻回府,要快!”
風越來越急,黑云壓城,雷聲在頭頂上炸響,天寶五年的驚蟄日挾風帶雨而來,讓李清格外心焦。
馬車依然在,侍女未帶、衣服、錢物都未帶,看來她不是回驚,她就在揚州附近。
約過了一個時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李清背著手,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忽然外面傳來跑步聲,李清急迎上去。
一名軍官躬身稟報:“稟侍郎大人,城東搜索到十里,不見穿白衣的單身女。”
他一陣泄氣,又立刻命道:“再去給我找!不管是什么顏色衣服,只要是京城口音,都統統帶回來!”
“尊令!”軍官又返身而去。
李清心急如焚,外面又黑又冷,風雨交加,她一個單身女,遇到壞人怎么辦?
他再也忍不住,沖到門口,仰天無言吶喊:“驚雁。我知道你是不想連累我,可你知不知道,你若出什么事,我會悔恨終生,蒼天啊,保佑她吧!”
他赫然回身,事到如今,他決定去求李成式幫忙。
忽然。李驚雁地一個侍女驚驚惶惶跑來,拿著一方手絹,“老爺!我們在箱里找到這個!”
李清接過、抖開,只見上面寫著兩行字:
‘了卻三千煩惱絲,獨宿青燈古佛旁’
字跡娟秀,正是李驚雁所書。
“來人!”李清轉身一聲大喊。立刻跑進五、個親兵。
“快去問問府本地人,這附近哪里有尼姑庵?”
親兵卻一動不動,面面相望,半天有一人才遲疑道:“府的本地人都被劉主簿趕走了!一個不留。”
李清一呆,才想起自己給劉晏下的命令,他氣得一跺腳,“一群笨蛋,不會去外面問問嗎?”
既有了線索,李清自己也呆不住了,隨即命道:“通知所有弟兄。去搜查揚州的尼姑庵!”至于當兵的闖進尼姑庵會有什么后果,他也顧不上了。說罷,他抓起一件外袍。沖進了雨。
李清騎著馬在雨橫沖直撞,雨下得極大,仿佛天河傾瀉,他的衣服里外全部都濕透,雨水順著脖往下流,幾乎眼睛都睜不開來。
“我們分頭去找!”李清在雨大聲喊道。
在滂沱大雨,一道道閃電與悶雷,他打馬沖出西門。身后的親兵沒有騎馬,哪里趕得上他。漸漸地被他拋遠。
但李清仍不回頭,他忽然想起對于長安人,揚州最出名的寺廟便是大明寺,李驚雁知曉地地方,也只能是那里。
大明寺在揚州西北的蜀崗,但雨黑漆漆的,沒見到一戶人家,也辯不清方向,只憑本能在雨飛馳,也不知道奔了多久,馳過一大樹林時,李清忽然勒住了韁繩,他似乎聽見林隱隱有頌經聲傳來。
李清跳下馬,牽著韁繩往里走,林木茂密,雨倒沒有了,耳畔只聽見各個角落有不知名的小蟲在鳴叫,灌木叢不時有‘簌簌!’地竄動聲,跨過一條小溪,前方依然昏黑,他壯著膽不知走了多久,繞了一大圈竟發現又回到了原處,耳邊依然有頌經聲,撥開幾蓬樹枝,卻見就在林邊露出了一角飛檐,李清暗罵一聲,狠狠將韁繩一拉,大步走了過去。
寺廟不大,在閃電的照耀下,只見大門斑駁,顯示年代久遠,又是一道閃電,他依稀看見門上的匾,一個‘妙’字一個‘庵’字。
“呵呵!終于找到尼姑了!”
戰馬也似了解李清地心意,跟著一聲長嘶,李清一陣大喜,上前便要砸門,手到門上,剛力卻化成柔勁,伸出食指在門上寫了一個‘緣’字,隨即一腳將門踹開,正好將一個前來開門的沙尼撞個仰面朝天,橘紅的燈籠也滾落一旁。
“啊!對不住,”李清急忙道歉,上前便要去扶,只見她僧帽掉了,露出一個光溜溜頭皮,透過朦朧的燈籠光線,只見她眉目倒也清秀。
那尼姑見闖進一男,嚇得‘啊’地一聲,爬起來便跑,李清跟著她后面便追,‘小尼姑,別跑,我有話說!’但尼姑卻跑得更快,沖到通明的大堂門口,李清猛地站住了,只見大堂的觀音像下,兩個老尼一左一右,一個端著漆盤,盤上放一把閃閃發光的剃刀,一個手持法器,臉拉得老長,正以千萬年菩提樹下的恒心在等待。
在她們間的蒲團上,跪著一個美妙的身姿,白裙似雪、黑發如瀑,披散在削瘦地肩上,她緩緩回頭,顯出一張清麗絕倫的面容,正是李驚雁。
李清地喉頭‘咕通’一聲,‘驚雁!’他終于嘶啞著喊出了聲,李驚雁渾身一震,雙掌合什,兩顆清淚從白玉般的面頰滑落。
李清大步上前,一言不發,一把抓住李驚雁地胳膊便向外走,耳邊傳來李驚雁驚恐的叫聲:“李郎,我已經出家了。”
“胡說!快跟我走。”
李清暗道:‘出家了還叫我李郎,這出的是哪門家?’
一條灰影閃過,‘阿彌陀佛!老尼是這里的主持,請施主放下慧心。’一名滿臉皺紋的老尼攔住去路。
李清隨手從腰間摘下李隆基御賜的紫金魚袋,高舉在手道:“我是大唐戶部侍郎、江淮轉運使、御史大夫,爾等不得攔路!”
那主持有一點見識,見李清雖然跟水缸里撈出來的雞似的,但身著官服,手所舉之物確實就是非高官不能有地紫金魚袋,心便有了幾分膽怯,嘴上卻硬道:“既入佛門,便出三界外,施主請回吧!”
李清見她 爍,明顯有些不自然,不禁暗暗一笑,松了李驚雁的這主持請到一邊,對她低聲道:“你可知道這女是什么身份嗎?讓皇帝的嫡孫女、平陽郡主,你竟然敢收她出家,這可是滅門之罪。”
那主持瞥了一眼李驚雁,見她美麗絕倫,氣質高貴超群,對李清的話不由信了幾分,手顫抖著拿出李驚雁的度牒,“還沒有到官府入籍,尚不算出家。”
李清一把奪過度牒,塞進懷里,猶豫一下,手出來時卻換成一張柜票,“這一千貫是王寶記柜坊的柜票,揚州可兌現,不需表記,算是我布施給貴庵的香火錢。”
這庵廟破舊,觀音像也幾十年沒鍍過了,一年香火錢不過幾十貫,幾時見過一千貫的巨款,這一下,那主持連腿也抖起來了,想接又不敢,半天才憋出一句,‘菩薩會怪罪的!’
“又不偷不搶,與其我花天酒地,不如留給你們做善事,有何不敢收!”李清將柜票連同那紫金魚袋一齊塞給了她,道:“如果有軍士來搜廟,你以這個紫金魚袋為憑,就說我的命令,命令所有人不得再騷擾尼姑庵。”
說罷,他回身拉著李驚雁便向外跑。
“李郎,你聽我說!”
“我不聽!我在生氣!”
沖出大門,李清攔腰將李驚雁抱起。將她推上馬去,自己也翻身上馬,撥轉馬頭、一夾馬肚,戰馬躍出,隨即便消失在茫茫地雨霧。
一直等李清走遠,那主持才松開死死攥著柜票的手,在燈下仔細看看清楚,忽然她‘撲通’一聲跪下。向菩薩請罪:“菩薩,弟有罪!弟動了貪念。”
然后卻又小心地將柜票放入袖,雙掌合什道:“弟一定給菩薩重塑金身,謹記施主之言,廣做善事。”
閃電、雷聲、滂沱大雨,李清緊摟著李驚雁在漆黑的夜飛馬奔馳。不知走了多久,他已經迷失了方向,但就算方向不失、城門已關,他也回不去了。
“李郎,咱們找一個地方避避雨吧!”出家未成,直到這一刻,她才終于死心塌地跟隨李清。
“我知道,前面山腳下好象有房,咱們去看看。”
路邊有孤零零地三間草屋。李清死命敲開門,只見兩個拿柴刀、菜刀的老兩口站在門內。老漢擋著老伴,目光悲壯。隨時要上來和他們拼命。
李清嚇得連連擺手,“別誤會,我們不是匪人,只是迷路的香客,想求宿一晚。”
老漢看了看他身后的李驚雁,悲壯的目光稍斂,指了指不遠處草屋,啞聲道:“旁邊是柴房。你們去那里吧!”
李清合掌謝過,拉著李驚雁跑進了柴房。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他在桌上摸到一盞油燈和火石,‘嚓!嚓!’兩聲便打出一團火苗,隨即點燃了油燈,四周跟著亮了起來,李清左右打量,房間很大,也很干燥,這是一座柴房兼谷倉,但谷圍見底,已經沒有谷,角落里有一堆干草,碼得整整齊齊,再旁邊是幾垛柴火。
李清忽然聽見牙齒打顫地聲音,扭頭只見李驚雁雙手抱肩、渾身打抖,冷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我去要點熱水!”
他轉身又沖出了柴房,可是半天不見他回來,遠方隱隱有狼嗷聲傳來,李驚雁心害怕,正要出去找他,卻見李清一手牽著馬,一手拿著火盆和一個鐵茶壺,一邊跺腳一邊歉意地笑道:“他們家里沒水了,我到前面溪里打了一壺水。”
李清隨手門閂把門別上,將風雨擋在外面,先給馬喂了草料和一點清水,將它安頓了,又把火盆放在房間空曠處,一邊熟練地用柴草和木材燒火,一邊笑道:“以前我當道士時,常露宿野外,燒柴點火都是常做的事。”
很快,火燃了起來,‘劈劈啪啪!’爆出火星,李清又做了個木架,將水壺掛在上面,
“等會兒喝點熱水,你就暖和了。”他笑著搓了搓手,“要是有只兔就好了。”
“讓我也來幫你!”.來一捆柴禾,放在旁邊。
“讓慧心師傅操勞,實在不敢當!”李清斜望著她,臉上似笑非笑道。
李驚雁臉上大羞,揚起粉拳便打,“你這個壞家伙,不要不識好歹,我可是為你!”
話沒有說完,她的嘴便被李清吻住,漸漸地,她的身軟了下來,變得火熱,手臂挽住他的脖,激烈地迎合著。
“驚雁,我知道你是為了我,但我一定要娶你,我不能沒有你!”
沒有回答,只有她滿臉的淚水和死命地親吻。
不知過了多久,李清長長地吸口氣,堅定地道:“驚雁,讓我們以天地為媒,以火為媒,就此結為夫妻,讓那吐蕃見鬼去吧!”
李驚雁默默地點頭,她毫不遲疑地雙膝跪倒,向天一拜,“小女向蒼天發誓,我李驚雁從此時起便嫁李清為妻為妾,永不反悔!”
李清也緩緩跪道,額頭觸地,“我李清向蒼天、向大地發誓,從現在起,李驚雁便為我妻,海枯石爛,永不變心!”
兩人相對著磕了三個頭,呆呆地對望著,忽然,二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此刻,任何人、任何力量、任何挫折也無法將他們分開。
黑夜大雨肆意飛揚,風在咆哮,閃電劃過長空,雷聲隆隆,在大唐一個不知名地地方,在一所簡陋的柴房里,此刻火光獵獵,溫暖如夏,烘烤的衣服圍成新房,愛情之火在這里爆發,李驚雁癡迷在愛的海洋里,將自己的處之身毫無保留地獻給了愛郎。
這一夜,將永遠銘刻在二人的心,一直相伴到老。